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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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玠心里凉了凉,暖茶落肚,亦成冰水。

  他忘不了那一晚。

  前半夜,他在城外鬼混;后半夜,火光照亮了半个皇城。

  然后,他便成了活死人。

  在那封王府飞鸽送来的急信上,只写了一个字:

  跑。

  那是他爹的笔迹。

  凌乱、歪斜、丑陋。

  曾经尚算端正的笔迹,在那封信中却化身为将倾的大厦,每一勾挑、每一转折,都带着千钧重压下不堪支撑的颤抖。

  那只飞鸽,是他爹精心豢养的。

  世人皆知东平郡王爱养鸟,却鲜有人知晓,他养得一手好信鸽。

  那只夤夜而来、身插利箭、飞抵后便断了气的黑羽信鸽,正是他父王最喜欢的一只,名字叫做“乌羽”。

  一代豪雄,乌江断肠。

  那委实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而命运亦果然如此安排,这只名叫乌羽的信鸽,拼着最后一口气,完成了主人最后的愿望。

  那封信,以及信上血红的、仿佛还在往下滴血的字,经年以后,在徐玠脑海里不断地放大、放大、放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

  那是他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字。

  从那一晚起,这世上,便再没了东平郡王府。

  那座华丽而腐朽的府邸,随着建昭朝的终结而坍塌,而徐玠,便是唯一的幸存者

  不过,在名义上,他其实已经死了。

  他笨蛋爹终于做了一件聪明事儿,让一个与徐玠身量相仿的人,顶替了他。

  于是,在传遍大齐的逆贼授首名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徐玠的名字。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建昭十八年末,新帝大军突然包围东平郡王府,府中上下近三百口尽遭屠戮,连襁褓里的婴儿亦不放过,尸横遍地、无一生还。

  第079章 残生

  遭此厄运的并不只有东平郡王府一家。

  那一晚,从各个王府中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好几条街,接下来整整半个月,玉京城的空气里都带着股子血腥气。

  诚王篡位前做第一件事,便是翦除了所有祸根。

  从那以后,大齐徐氏皇朝的正统子弟,便唯有元光帝这一枝了。

  没有人发现徐玠这条漏网之鱼。

  毕竟,死尸都是血肉模糊的,只能够凭衣裳辨认,且彼时徐玠一直呆在庄子上,元光帝根本就不认识他。

  他就此逃过了一劫。

  可是,他依然很怕。

  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恐惧,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一直与他如影随行。

  微微眯起眼,徐玠对着虚空的某处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可真没用啊。

  没用透了。

  被优渥的生活淘养坏了的王府子弟,连个正经人都做不好,你还能指望他有血性?

  除了吃喝玩乐,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没命地跑。

  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了临近罗刹国的大齐边境,前有边军锁路,他方才停下了逃亡的脚步。

  在广袤无边的森林里,在荒凉幽深的无人处,徐玠头一次聚起勇气,试着看向来路。

  他知道自己被养废了。

  废得十分彻底。

  可他不甘心。

  那个血淋淋“跑”字,牢牢嵌在他的脑海,照见他灵魂深处一切的丑陋与黑暗。

  他想,就算去死,也不该死得像现在这样难看。他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整齐些,才有脸去地下见他的爹。

  于是,在长达半年的逃亡之后,徐玠第一次尝试着落脚。

  那是一个安静而闭塞的小镇,依山傍水、风景如画。

  他以行脚商的名义赁屋而居,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从前,只将注意力放在当下。

  前后花了五年,他终于学会不再因恐惧而恐惧,也稍稍懂得了一些“活着”的含义。

  从讨生活开始,他一点一点地学习着,在最底层、最穷苦的那些人身上,汲取生存与生活的经验,然后,再试着以他们的眼光,审视他的前半生。

  很痛苦的一段日子。

  生活艰辛还在其次,扭转心性却令人发狂。

  许多次,当他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个血红的大字,总会突现于他的脑海,如同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他咬牙支撑了下来。

  从最初的不敢回望,到后来能够直面,再到承认自己的一无是处,直到最后,否定他前半生所树立起来的一切。

  那就像是把旧的自己剥皮拆骨、敲碎打烂,再从这些血肉残渣里,捏合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这个过程,同样花了五年。

  十年后,怀揣着一把剔骨刀,带上所有的钱,徐玠走出了那座小城。

  他没打算回去。

  他要去玉京城杀了那狗皇帝。

  或者,被那狗皇帝杀死。

  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说不定他连那狗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就已经死了。

  可徐玠不怕。

  为父报仇,死而无憾。

  可是,当他终于抵达玉京城时,元光帝却驾崩了,元光朝亦随之结束。

  眨眼间,天地都变了样。

  站在大雪的街头,他一片茫然。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他爱的、他恨的,他竭尽全力想要拥有与毁灭的,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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