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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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先生派我来接您。”司机说。

  她住哪里,几时出门,都被人算好。

  周先生真神通广大。

  她坐上车,踏进新世界。像爱丽丝跳进兔子洞,柴郡猫平静微笑,温柔看着她、看着她。

  熟悉的一切都远离。

  *

  天边冒一点鱼肚白,不知不觉已在海边坐一夜。

  庭韵打个呵欠,只觉膝盖僵硬。

  佳明脱外套给她,还是冷,手脚都木了。女人最怕冷。

  这故事说起来,其实冗长又无趣。

  也难得涉世未深的男孩子喜欢听。或者一半出于礼貌。

  “离开他,你已付出十年青春,足够偿付所欠。”

  这男孩的评语居然是这个,像个小母亲,让人感动。

  庭韵笑,脸容没有血色。

  冻太惨。

  中学毕业时,大家在海边搭帐篷,烧烤,喝啤酒,绕篝火舞蹈,彻夜狂欢,第二日仍精神奕奕。

  那时是真年轻,人人似永动机,不需要睡眠。

  一晃十年,真快。

  不知旧同学都在做什么,或许多数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大家的愿望都实现没有。

  譬如,赚很多很多钱,出很大很大名。

  这两者,她似乎都实现了。

  那时,对着大海喊的是:要当世界第一流女作家,捧无数文学奖杯。

  海神一定弄混愿望。

  “佳明,不要放弃写作。”她说,头颈无力,倦得要眠过去。

  想打电话叫司机,电池早死掉。

  不担心,她转一转有些僵的脖颈,四处看一看。

  老张在五百多米处散步,眼睛不时看这边。

  她招手。

  老张问:“小姐,可是要用车子?”他有一副老实相,表情退化,半佝偻身形,立一个谦卑符号。

  佳明吓一跳,这人什么时候来,来了多久,统统不知。

  庭韵懒懒点头,站起身,整理衣服。

  老张去取车子。

  “还你,多谢。”她把外套递还佳明。

  佳明怔怔,“不用急……”

  触手,衣服上留有她些微体温。像留下小半个灵魂。

  海平面露小半轮太阳,红彤彤如炭火。映在人脸上,像喜气洋洋。

  庭韵笑一笑,“再见,佳明。”她转身离开。

  那身影纤瘦单薄。

  发丝是乱的,脸上留昨夜残妆,海风或已摧出一两条眼周细纹。

  庭韵懊恼,简直是作死,吹一夜大海风。不知要往脸上敷多少精华面膜,做多少按摩才能拯救。

  “等一下——”他突然上前轻轻拉住她小臂,脸更红,“许小姐,可否再见你?”

  眼神带孩子般依恋。

  第9章

  “也想知道后面的故事。”佳明低下头。

  庭韵笑,露一口贝齿:“再说吧。”

  佳明眼睛里透出迷惘。

  太阳升起,她重新筑起围墙。

  酒神属于黑夜,纵情狂欢,陌生人亦可亲吻。太阳升起,理性自动回归。

  阿波罗和迪奥尼索斯永不为伍。

  这时有汽笛声响,老张在不远处挥手示意。

  她轻轻拨开佳明的手,踏过绵绵细沙,登车。

  下车前,已是昏昏欲睡,她强撑意志说:“老张,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周先生。”

  周先生历任女友都备有庞大工作班底,从生活助手到安保卫护、形象设计、身材管理、时尚采买,应有尽有。

  班底其一的义务是留意行踪。多年来,彼此心照不宣。

  不,周先生不是猥琐人物,不会像三流小说里的霸道总裁,弄出些禁锢女友自由的勾当。只是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物,对身边人进行一定程度的管理实属必要,也可以理解。

  老张讷讷,迟疑。

  上一次她甩开老张,在沙田遇险。周先生知道后,很不高兴。

  “我可有逾矩?”

  “没……”老张答,下定决心般,点头。

  回寓所即闷睡,昏天黑地,也不知过多久。

  再醒来时,只觉喉咙如火燎,胸口闷闷,如压大石。

  庭韵呓语:“阿欢,水……”

  有人温柔托起她头,水杯凑嘴边。

  是温柠檬水。

  她闭眼睛吞两口,喉咙舒爽些。

  “阿欢,你待我真好,我送钻石给你!”

  阿欢噱噱,“要来何用,划玻璃?”

  哪个作家说,女人无不爱钻石?

  所以男人向女人送钻石求婚,婚礼场最重要仪式是换戒指,绑架一颗小石头力证情比金坚。

  阿欢有大智慧。

  “黄金首饰倒是可以。”阿欢贼忒兮兮笑。

  老派人是最爱黄金。

  庭韵咧咧嘴巴,费力睁眼睛,浑身酸痛,像在稻谷场碾过。

  “现在几点钟?我睡多久?”

  期冀像睡美人,一睁眼已过几世纪。

  “发烧两昼夜,谢天谢地,终于醒过来!”

  阿欢唏嘘,与庭韵一比较,更显红光满面。

  旁边是吊针管,已用空几袋生理盐水、抗生素。

  “感觉身体不似自己的,浑身抗议。”

  阿欢噜苏,“年轻人自作自受,明知吹风要得伤寒,现在不知爱惜,老了老寒腿关节炎,痛风风湿,外加静脉曲张。”

  庭韵骇笑,“还有糖尿病,心脑病,阿尔兹海默症。”

  她撑起身子,貌似不经心,四处望。

  “咿,感觉一切陌生,阿欢你老实告诉我,是否偷偷做手脚?”

  “不得了,脑子烧坏掉。”

  阿欢顾左右言它,知道她想看到什么。

  “周先生……”

  阿欢抢过话,“周生挂好几个电话过来,次次查问小姐状况,心情迫切。”

  “哦。”

  指望他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作小儿女情态?自己也知道那不可能,认识他第一天就知道,何况贵人事忙,最近又忙于跟未婚妻周旋。

  但,人性本贪。要钻石,要青春,又想爱人朝夕陪伴。

  “阿欢,我肚子饿。”食欲永远是动力之源。

  “饿了好,鸡汤小火煨,已炖足8小时,我立刻盛来!”

  客厅里有窸窣响动,似乎是瓷器轻击。

  “咿,有客人?”

  庭韵两手支身子,抻长脖子看。

  忽然意识到,此刻浑身酸臭,头脸油腻。急需洗漱整理!

  阿欢拍脑壳,“啊,快忘掉啦。周生派秘书来,那位’我累死’先生!”

  庭韵笑得打跌。

  生活秘书凯瑟琳小姐几年前嫁人生子,周先生换了现在这位华莱士。

  华莱士进睡房,闻到药香和淡淡香水味。

  一女子着白色晨衣站窗前,不知看什么入迷。窗外有风吹来,纱衣浮动,背影窈窈。

  “许小姐,周先生要我代他问候你。”他说。

  庭韵转过身,“多谢,我已大好,请周先生放心。”

  她脸上犹有热病残留红晕,身子发飘,精神尚可。

  华莱士递上一只牛皮纸袋,“这是周先生要我交予你的。”

  “唔,什么礼物?”她懒懒。

  周先生似小叮当机器猫,每当缺席某些场合,之后总有礼物奉上。

  最开始,她乐于收礼物,兴致勃勃像度带薪年假。

  到现在,已很少有礼物能打动她。不过还是表现得雀跃,起码在周先生面前。

  “请许小姐亲自看一下吧。”

  与凯瑟琳总挂职业微笑不同,华莱士风格严肃,从不笑。起码,庭韵没见过他笑。

  庭韵接过袋子,打开。

  里面是一叠照片——她与梁佳明的合照,有些因为角度原因,光线昏暗,两人的肢体动作似乎暧昧。

  “这是……”

  她想到老张。

  “许小姐别误会,周先生对您向来信任。只是都会狗仔遍地,周先生又是风云人物,难免有好事者哗众取宠、断章取义。”

  他倒委婉,一副英国留学派的绅士作风。

  庭韵笑一下,嘴唇发白,“你成语很好。”

  “过奖。照片是周先生自狗仔处买下,许小姐放心,这事已处理妥当。”

  “哦,多谢。”她怔怔答。

  “另外,老张说要退休。年纪大了身子吃不消,亦是常事。不过无需担心,秘书室已在物色合适人选,相信很快会找到。”

  记得老张有一个在国外念书的儿子,8年医科,尚未毕业。

  她扶额,有一阵偏头痛袭来,希望来客快点离开。

  “那位梁先生,”华莱士继续说,“个性过于招摇,或许不宜过多交往。”

  忽然间头痛欲裂。一切在转圆圈,像梵高的星空。

  “许小姐,你没事吧?”华莱士连忙上前搀扶。

  她扶住华莱士手臂,在他阔健臂弯里耽一会,定定神。

  出乎意料,他的臂弯比本人似乎更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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