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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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是那个时候?”

  “有山火熏出来的黑印子!”他几乎声嘶,胳膊恨恨地束她的腰,大拇指来回摩挲,“你还不肯承认吗!”

  她两手被捆着,贴在他腰腹上,揪着他的衣服:“我胡写的。”

  “胡写的?!”他眼底忽地迸出两行鲜红的血,一瞬间挂到了下巴,滴到她雪白衣襟上:

  “山上大火,人人逃难,连狐狸猴子都往山脚下跑,你自己一个人,躲在山寺里,莫名其妙地不肯逃跑,不知发的什么疯,在那里给我写平安牌!不止什么一生平安,连婚姻美满都给我写上了——”他咬着牙笑,“胡写?!真是疯了!”

  “‘顾怀瑾,一生平安’,‘顾怀瑾,一生平安’,这种牌子,你给我写了两个——”

  “在山火里,还要祝我一生平安——到头来,那一剑也是你刺的!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无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不去看他。

  “那两块平安牌,你何曾对我提过!若不是我后来自己到法门寺去,如何知道你给我写了这个!这也会是演的?!你演了却不告诉我!?”

  她筋疲力竭地闭上眼,长出一口气,脸上的水已经不知是泪,还是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温泉水。

  “我问你!为什么一面杀我,窃走镇山玉牌,”说到门派,他便哽咽,“一面又祝我什么一生平安,连山火都不知道逃!”

  因为,山火那时,她本可以趁乱出山的,她本可以逃出这场两败俱伤的诅咒,自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见。

  “是演的。”她道,抬起一双硬得像冰坨子的眼睛,“你不认识我,我没爱过你,都是演的,别多想了。”

  顾怀瑾一口气哽得差点上不来。

  “好,好,好。真是嘴比骨头还硬!”

  他忽地呛咳了一声,口里喷出一口血沫,溅在她白衣上,偏过头去,控制不住地捂着唇咳了一阵,终于用水将下巴上的血涮净了,“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南琼霜提心吊胆地看着池中打着旋儿被冲淡了的血。

  顾怀瑾抓住她两臂,逼她抬起眼来认真看他。

  他嘴里还在往外渗血沫。

  “要不今日算了……”她终于开始轻声哄他。

  “我问你,”他不理,咽下新涌上来的血,偏激又执拗,咄咄逼人:

  “你真不知道我的心脏在何处?”

  南琼霜猛地顿了一下。

  “明知天山上有过类似的事,明知天山自此以后对类似的人类似的事深恶痛绝,他们却还有胆子派你来。想必你在你们那里,是叫得出名号的吧。”

  “一个明知山有虎,却还是被寄予厚望、派来捉虎的细作。”

  “那么多日子,我们日日夜夜共枕同眠,整日靠在怀里说话,你哪有一个晚上我不是抱在怀里睡的?!”

  “——你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的心脏在右边?!”

  南琼霜倏地垂下两睫,用力闭上眼。

  “你没杀成,不是失误。”

  他声音忽然放轻了。

  手爱怜地覆在她脖子上,大拇指轻轻刮着她的下巴尖,爱不释手地摩挲,声音轻得像耳语:

  “你根本就是放过我。”

  她双唇抿紧,人像抽搐一般哆嗦起来,硕大的泪珠从眼睫间滚出,扑簌簌落。

  她低下头。

  顾怀瑾垂首,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口,揽在她后腰的手,大拇指刮个不停:

  “所以,你就是爱我。承认吧。”

  第121章

  她其实,很难堪。

  她一向以绝顶清醒自傲,爱上一个注定反目的人,于她而言,是种耻辱。

  因为这份荒谬的爱,一时软弱,害得自己事倍功半,就更耻辱。

  这样的事,若叫上天山前的南琼霜听见了,一定会被她笑,“极乐堂不养蠢人,回去讨饭吧。”

  如今,她自己也要被从前的自己笑了。

  她抬起眼,一双眸子,脆弱又乖戾:

  “那又怎样?我爱你,那又怎样?有什么用?我不明白你逼问我这个做什么。难道因为我心慈手软,你就肯放过我?”

  顾怀瑾闭了闭眼。

  大拇指按着她伶俜锁骨,来回勾画,许久,没有说话。

  南琼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寂静的长生泉内,水汽蒸腾,一切都蓄着水珠,空气重得简直堆塞在一处,白汽慢吞吞地在烛火光晕中腾挪。

  顾怀瑾阖着眼睫,不发一言,她几乎以为他在冥想。

  许久,远处一颗水珠滴答入水,他睁开眼。

  他道:

  “……我不管你信不信。”

  “其实,我根本没想拿你怎样。不管是报复,还是拷打,还是审讯,还是下毒上刑。”

  “所以,你也不必开口闭口要杀要剐,又要赴死,又要用刑。”

  南琼霜简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长睫半垂着,清泉般的眸子里,投下一点羽扇般的剪影,眼底一片悲哀红意。

  可是,那双眼,再发红,也仁厚,不是野兽一般薄情寡性的一双眼。

  他轻轻道:

  “我知道你有苦衷。”

  “即便你不说,即便没有你在船上那一句话……这五年,我也知道你有苦衷。”

  南琼霜简直站不住,人不由自主地抽搐。

  “所以……”

  他摸着她的锁骨,向上抚摸她的脖子,大拇指一下一下,顺着她下巴尖摩挲着。

  “所以,说吧。说你有什么苦衷。”

  “只要你告诉我关于往生门的一切,我……我或许可以原谅你。”

  南琼霜说不出一个字。

  原谅。

  她做梦也没想过,他嘴里会吐出来这两个字。

  原谅?

  原谅?

  这种事情,他肯原谅?

  不打,不骂,不怨,说他原谅?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还是他经历变故,人真的不大正常?

  或者,他知道她爱他——知道她的弱点——故意用这两个字来骗她,诱使她开口?

  她——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时候,她一向按最坏打算。一个细作,她靠着这种悲观逃出生天。

  她笑了一下,笑得眼泪从眼底挤落:

  “少骗我。你用刑倒还能快些。”

  顾怀瑾最恨她像刺猬一样,把浑身的刺竖起来对他。

  他都说了不想用刑,她听不懂吗?怎么就这么倔,好好说话,不肯听,就那么喜欢你死我活吗?!

  “用刑?”他冷笑一声,“怎么用?谁来用?你当我是你,会自作聪明地把心一横,刀枪剑戟上一遍,然后日日夜夜地自己折磨自己?我告诉你——这种蠢事,只有你会做。”

  “原谅——你说原谅,也是蠢事。”

  她上前一步,眼里泪花点点:

  “我若相信,就更蠢了。推己及人,这种事情,没有一个人会原谅的。你不必说这种话来骗我,这么多年,我见过多少背叛,夫妻反目、父子相弃,又有谁是原谅得了的,到最后,不都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你以为,你以为,当年,我刺下那一剑的时候,没有这种觉悟吗?!”

  顾怀瑾怒得浑身关节咯吱作响,控制不住地战栗,“怎么,我不伤你,你倒不满意。你这人从前就有点毛病,痛起来反而舒坦了,是不是?!你自己爱发疯,还要带上我?!”

  “谁发疯?!谁发疯?!我不知道你是为了骗我什么,你连这种话都敢说——”

  她忽地又带了哭腔,声嘶力竭:

  “你知道我什么?!认识我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爱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是不知道你在爱我什么,就爱得连门派之仇都能放了!你不过是知道我爱你——用这一点,到我嘴里套话,去报你的仇——用这一点来玩`弄我——”

  顾怀瑾站在她对面,听得几乎懵了,僵硬地听她哭喊。

  “你当真以为我会信……”

  顾怀瑾忽地站不住,趔趄一步,抠住她身侧的水池边缘,指节绷得几乎透明,垂死似的折下身子,强靠在池边。

  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

  南琼霜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周身的温泉水霎时全红了。她贴在身上的白衣,一瞬成了轻盈的浅绯色。

  顾怀瑾靠着池边,一手按在水池粗糙的石面上,一手死抓着胸口衣襟,苍白的发青的五指,掐在玄黑色的衣褶里,仿佛狰狞白骨。

  他皱眉,神智被抽走了似的,眼睫开了又合,眼里一片恍惚混沌。

  南琼霜在一旁,吓得快成了一个飘渺的影子,两手被铐着,小心翼翼地尽量抬手,拍他的背。

  “怀瑾……”

  顾怀瑾没理她,忽而眼睛又力不从心地合上了,按在胸口的手痛苦抓着,青筋迸起,哇的又是一口,呕得人几乎扑在水面上。

  血缓缓在水中散开。

  他停在水面堪堪两寸处,气喘吁吁地闭了闭眼,强自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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