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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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某三日后返京,邀娘娘宫中海池乘舟一叙。”

  雅正矜贵的楷书。下面又多添了一行略微连促的字:

  “诸多疑窦,要问娘娘。”

  她胃里一阵发酸的失重感,疲惫地将纸条又合上。

  要问她,问什么。

  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雾刀至今未归,耽搁在无量山上这么久,八成是已经被顾怀瑾审过了。

  他那个人,往生门的内情,必然是最后才肯吐。内情之前,吐出来的,肯定是她的底细。

  她是如何居心叵测地设计与他见面,居心叵测地自伤以求上山,居心叵测地哭、居心叵测地笑、居心叵测地关怀备至,恐怕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连她做成了的其余三个任务,都用过哪些手段,哪些毒计,恐怕他也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等他听完了,便会胆战心惊地明白,他的枕边人,是怎样一个毒妇。

  她带点破罐子破摔的笑,将那纸条一点一点撕碎了,撕得如棉絮一般,泼进化了一半的冰里。

  事情就是如此,还有什么好问的?

  没什么好问的,她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过去五年,她早在他面前演累了。如今,即便他会惊骇忌惮,她也就是如此,不会辩解,也不会再演了。

  这就是她原原本本的真面貌,爱喜欢不喜欢吧。

  但求他得知一切之后,不要怀恨,坏她的事。

  她下了榻,走去桌边,恹恹地拿笔蘸墨,裁下字帖的一块,一笔一画地写:

  “从前诸事,德音已倦于申辩,先生不必多问。

  多年恩怨,掺真半假,各有难处。

  万望彼此放过,相互成全。”

  彼此放过,相互成全。

  四象塔上荒唐了那么多日子,恨人又自恨,又含着泪原谅,最后,还是回到这八个字。

  是她得意忘形了。因为他余情未了,自欺欺人着将当年之事揭过,她就也以为真的可以揭过。

  其实,哪里有那么简单。最初既因阴谋结缘,后面再动什么真心,也不过云烟之上垒砖块,何止不稳固,还会跌的四分五裂。

  他们之间,早系着通不开的死结。

  早断掉,早解脱。

  她垂眸看着自己笔下的字条。

  这样写,一刀两断之意,应是显而易见了

  吧。

  她将字条依样折好,“远香。”

  远香恭敬如常地走了进来,将纸条接过,收入袖中,附耳:

  “娘娘,摄政王召您一叙。”

  大明宫内,凉意丝丝。

  李玄白行事向来奢侈,入了夏,数他问御用监要的冰块最多。一进殿,便见殿中摆了十二口四足瑞兽铜缸,个个堆满了冰块,盛夏晴日,也阴凉得仿佛落雨一般。

  李玄白在矮几面前盘腿坐着,几上奏折堆得一派凌乱。

  “叫我来做什么。”她在矮几另一侧敛裙落了座。

  他自黄澄澄的奏折中抬起眼,太阳光照在奏折上,映得他脸上也黄澄澄的,他眼底带着点金黄的反光,笑:

  “回宫这么久了,也没想着过来见见我?”

  她古怪一笑,自己斟了盏茶,揶揄他:

  “想我了?”

  他答得利索:“那是自然。”又翻着折子问,“他在山上强留了你十几天,若不是顾忌着局势,我也不会容他这般放肆。十几天,还好吗?”

  还好吗?

  她噙着抹意义难明的笑,茶盏端到唇边,望着庭院内的奇花异草,一时没出声。

  什么叫“还好吗”。

  死倒是没死。

  只是,最初的几天,把这辈子憋在心里的眼泪,一口气哭干了。

  后来,嗓子又叫干了。

  就连现在,她看着人模人样的,一身织金缕花的蝉纱长裙,满头珠翠宝钗,其实皮肤上,还全是他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吻痕。

  不知怎么,一想到身上红痕遍布,又想到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被李玄白在案几对面兴致盎然地看着,她脑子里就嗡一声。

  仿佛被人看进衣裳里去。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拉了拉领口,将颈上的吻痕藏住。

  “还好。他其实是专门带我回去算账的。”她叹息一声,“什么麒麟草,全是胡扯。我早同你说过,他认出了我,你偏不信。”

  “他认出了你,结果没动你,”李玄白拿着紫砂壶给自己斟茶,听了这话,抬起脸来瞪她,茶满得汨汨漾出来,“将你骗上了山,又将你原封不动地放下山来了?”

  她捂着脸再叹:“自然……没那么简单。也是拷问过的。”

  “拷问?他伤了你?”

  “他……”她难以启齿,“伤倒是没有伤。不过,跟伤了也差不多。”

  “你没事?”

  “总而言之,可以算是没事。”她不愿再说下去了,“你别问了。”

  李玄白止了话。

  她素来有许多不能开口的。她那些不愿示人的秘密,与他那些鬼神难言的权术心计一样,是他们不成文的默契。

  “那么,下了山,你们怎么样?”他自果盘里拣了颗绿葡萄,阳光底下,那葡萄映出玉珠般的质地,“是一别两宽,还是不共戴天,还是冰释前嫌,死灰复燃?”

  他那眼神,仿佛猫见着耗子,饶有兴致而假装不在意,若无其事地在唇间挤了颗葡萄。

  ……她如今见颗葡萄被挤得脱了皮,光溜溜地入人双唇,都会脸红心跳。

  她捏着茶盏,轻描淡写,“结束了。”

  “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她道,“当年爱恨,一笔勾销,两人从此再无瓜葛。”

  她偏过头,一脸心不在焉。

  那种表情,李玄白一看便知有问题。

  一笔勾销,她勾销那姓顾的或许容易,可那姓顾的,因为她,门派都倒了,他肯轻易一笔勾销?

  他若是肯,那绝对有东西,还勾销不了。

  他没好气地一笑,心里道,没骨头的东西,一面道:

  “那是最好。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素来心眼小。如今你们二人缘分尽了,彼此都肯放,是再好不过。不然,这紫禁城里,你偶尔借一把他的力,我不会说什么。但你受我的好处,他一定不肯。若是旧情未了,你便不得不从中择一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睨她:“你说是也不是?”

  南琼霜恍然笑了,垂眸。

  相识多年,李玄白这厮,已经清楚什么话可以打动她。

  她道,“你呢?这段时间,洛京城中如何?听说你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

  李玄白嗤笑一声,“还说呢,疯疯癫癫的蠢货。你知不知道他那个丧心病狂的母亲?”

  “常太妃?”她仔细思忖着,缓缓在口里搁了颗荔枝,“我早就想问,既然是皇上的生身母亲,缘何至今还是个太妃?”

  “他那个母亲,”他嗓音不屑而轻慢,曲起一边膝盖抱着,“常达的妹妹,没干过什么好事。我的母妃,当年就是遭了她的暗算,中毒身亡的。后来东窗事发,她便被先帝贬入静思轩,直至今日。她还想当皇太后?”

  他含笑将手中荔枝核掼在瓷盘中,当的一声响,“留她一条狗命,算本王慈悲。”

  “就这么一个恶妇,那个疯子,想我将她从静思轩中放出来。”他抱着肩膀冷笑,怒得食指指指点点,“放出来,下一步更待如何,是不是还要封皇太后,入慈宁宫?简直匪夷所思。这件鸟事,近些日子,他同我提了一遍又一遍。你说他是疯了才蠢,还是蠢极才疯?”

  她皱着眉头,指间拈着一颗葡萄,一点点剥着皮,“皇上本已经做了两年的皇帝,蓦然被你们二人自上头拽下来,哪里会心甘。眼下即便放权,心气还高着呢,不过畏惧你们二人,才在笑乐园中消磨时光。”

  “他自来是如此。权柄没了,胃口犹大,也不瞧瞧自己一口牙还剩下几颗。”他笑,日光自雕窗里投进来,映得他那颗鸽血红的小耳坠一闪一闪,“要放常褚秀,没门。本王在这大明宫中一天,她就得在静思轩中待一天,死,也得死那。”

  嘉庆帝只要活着,其他事,她不怎么在乎,轻轻摇头,“常达大将军呢?当众讨封,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如何了?”

  “封了王爵,没给铁券。”他抓着茶杯喝了一口,“没有封地,不能世袭。禄米,稍微多给了些。”

  “‘稍微’?‘稍微’,他也肯?”

  “不肯又如何。数百年来,从无异姓诸侯王的先例。他还想如何?”

  “那他……”

  “他应了。”李玄白一哂,摊开手,“别管高不高兴,痛不痛快,他应了。他若是不痛快,以后,也只能用长矛冷箭叫他痛快痛快,再多要,也没有了。”

  她端着茶盏贴在唇上,垂眸缓思,一时没说话。

  一山二虎之势,本就危如累卵。稍有不慎,便是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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