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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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珩颔首,“劳烦李太医。”

  李元贞受宠若惊,更添了几分惊疑,忙道:“陛下折煞臣了。”

  侥幸死里逃生,皇帝居然连性情都内敛了不少。

  李元贞见礼而出。

  他甫一踏出宫室,就看见一修长高挑的身影站在殿外的窗边。

  李元贞:“!”

  他瞳孔一缩。

  那人站的位置,是正对内殿的窗子。

  察觉到了李元贞的视线,他偏身看过去。

  庭院中灯火通明,照得他容色生辉,恍若天人降世。

  被对方黑眸冷幽幽地看着,李元贞只觉头皮发麻。

  “皇帝同你说什么了?”他问。

  明知故问。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他又站在那个位置,李元贞和皇帝说了什么,他显然一清二楚。

  李元贞蓦地明白了皇帝为何要突然打断他,一时凉气上涌,冷得他几乎发颤,他咬了咬舌尖,恭敬道:“陛下询问龙体如何,又问了双目何时可视物。”

  这人嗯了声,再无二话,径直进入寝殿。

  李元贞一动不动,待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才转身,快步离开。

  李元贞脊背已然湿透,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心说这将军虽是是万中无一的好样貌,却吓人得足以使小儿止啼。

  一对眼珠黝黑得不见底,像极了,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怨鬼。

  ……

  苦涩药气扑面而来。

  赵珩避也不避,语调散漫慵懒,道:“玉卿。”

  程玉半俯下身,在赵珩的手背上写道:陛下。

  刮得赵珩微微痒,想抽手,却被攥住手腕。

  赵珩感觉到身侧的被褥被压下,似是程玉半跪到了他身边。

  床帐散落,烛光多被遮挡在外。

  一缕微光撒在程玉脸上,影影绰绰,朦胧微茫。

  这仆从垂首半跪,毫无防备地露出半截脖颈,低眉顺眼得近乎可欺。

  他紧紧锢着自己名义上君主的腕骨,抬手,在赵珩手腕内侧极尽谦卑地写字。

  手指冰冷光滑,轻柔地在肌肤上划过。

  如同蛇,正蜿蜒着巡游过自己猎物的全身。

  赵珩压下这诡异触感带来的战栗,去分辨程玉写了什么。

  奴来服侍陛下换药。

  他写道。

  第七章

  极尽卑顺恭敬,便是掖庭中从小教养的内侍仆从,都要自叹弗如。

  赵珩转向程玉。

  纵然知道赵珩不可能看见,但程玉还是产生了种被赵珩凝望着的错觉。

  他垂首,做出副不敢直视天颜的虔敬模样。

  赵珩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一笑,道:“好啊。”他反手一扣,将程玉的手拢在掌中,“你来服侍朕。”

  旋即不待程玉有所反应,便毫不犹豫地放开手。

  手停在半空,程玉静默须臾,慢慢放下。

  “玉卿,”片刻后,赵珩笑眯眯道:“朕仿佛听到李太医的声音了,你去迎他。”

  语毕,他便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声响。

  程玉从床上起身。

  赵珩偏头,听见脚步声由近到远,帘栊上的珠帘轻撞脆响后,就很是模糊了。

  殿外庭院内,夜风徐来。

  时下虽已入夏,夜里风起,仍旧有些冷意。

  李元贞站在廊下,与一列披甲持刀的护卫面面相觑,强忍着往掌心里哈气的欲望。

  如非必要,李元贞当真不想来潜元宫。

  潜元宫本不是皇帝寝宫,乃是二百年前太-祖幸陪都时长居的宫室,虽日日打扫,年年修缮,看起来与新建宫室无甚差别,但还是掩盖不住其中长久无人居住而透出来的寒气。

  眼下皇帝被迫住在潜元宫,整个潜元宫就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护卫里里外外被安排了五层,庭院内的护卫更是姬将军的精兵近卫,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日夜不歇,便是生了双翅的鸟,恐怕都难以从潜元宫飞出去。

  除了姬将军,任何人进入潜元宫都要里里外外地搜身,以防夹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进来。

  李元贞手捧药匣,垂首安静地站在门外,只等通传后,自己好进殿暖暖。

  脚步声传来。

  李元贞饱含期待地抬头。

  有人推门而出,殿内暖意融融的龙涎香也随着门开向外逸散。

  在看清出来的人是谁后,李元贞双眼陡然瞪大。

  “将……”只来得及发出轻得连李元贞自己都听不见的气音,在看见对方抬手示止的动作后一下顿住。

  他怎么在这!

  程玉接过药匣,朝李元贞略一颔首,折身而返。

  李元贞站在门口,惊得半天没动。

  姬将军为何这么晚在潜元宫?

  不不不,他于皇帝而言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他什么时候都不该在潜元宫!

  便是篡夺神器的权臣,也都避免与皇帝见面,免得出现令彼此都难堪的场面,李元贞本以为姬将军令皇帝住在潜元宫,便是有意减少接触,结果,结果……

  李元贞目露惊骇。

  他没看错,姬将军把药拿进去了,他是,要给皇帝换药?!

  “李太医,该回去了。”一护卫道。

  李元贞魂不守舍,也不知自己答了什么,连声道;“是,是。”

  此刻,内殿。

  程玉带了满身凉气进来,静静在皇帝五步开外的地方多站了片刻才过去。

  赵珩早听见他回来,不明所以,朝程玉招了招手,轻笑着问:“玉卿,站在那作甚?”

  程玉闻言,捧着药匣的手不由得一紧。

  在这等境遇下,皇帝非但不怒,话音里反而还带了几分开怀。

  好像,皇帝当真为见到他而高兴似的。

  程玉没有任何反应,赵珩疑惑唤道:“玉卿?”

  这才听到了程玉的脚步声。

  程玉将药匣放下,打开后把赵珩要用的药一样一样取出来,按照瓶子高矮,依次在桌案上摆放整齐。

  药香随着程玉的动作四散。

  这些药的味道,和程玉身上的一模一样。

  赵珩扬了扬唇,感受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有趣。

  “玉卿对朕用心之深,”赵珩道:“朕甚是动容。”

  “咔。”

  回应他的是药瓶被放到案上的一声响。

  程玉不为所动。

  他继续从药匣中拿出已经浸泡好的药袋,置入绸带中。

  仍是黑绸,昭朝尚水,黑色乃是帝王朝服中,最庄重尊贵的颜色。

  却以朱红锦线糅金丝为绣,在绸带正面绣满了凰羽,洋洋洒洒,极尽堂皇华丽。

  “你对朕这样用心,”赵珩话音含笑,“朕应当,赐你点什么呢?”

  帝王赏赐仆下,自然是施恩,姿态合该矜傲而高高在上。

  可望却不可触碰。

  话音未落,赵珩便觉后脑处的绸带一松。

  程玉动作轻之又轻地为赵珩解下黑绸。

  乍然见风,赵珩立时闭了眼睛。

  淤血还未化开的双眼非常脆弱,皇帝双目紧闭,还是在阖目时感受到了丁点湿润。

  一缕黑发撒入程玉手中,因赵珩的动作轻轻地剐蹭着手心内的伤口。

  又痒又疼,如蚁钻咬皮肉。

  程玉垂眸,看着这缕长发。

  只要他想,手上稍稍用力,就能让这长发的主人吃痛,跌入他怀中。

  内殿安静,程玉却觉得耳边鼓噪,喧嚣得令他觉得心烦异常。

  他将用过的绸带入匣中,转而拿起新的。

  却没有立刻覆上。

  绸带中间重两边轻,在没有着力点时很容易下滑,于是两端在上,中间便压住了赵珩的鼻梁。

  帝王肤色苍白,眼下绸带却红黑交织,粲然夺目。

  如一尊雕琢得过分精美的神像,蒙眼的红绸已然落下,只待神明睁开双眼。

  渡化世人。

  “玉卿?”赵珩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许久,忍不住道:“朕受得住。”

  程玉长睫轻颤,无声道了句,是。

  绸带上拉,将赵珩的双目全然盖住。

  甫一被盖住,赵珩便觉双眼处凉中带疼,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痒。

  想抓挠,却不得不忍住。

  赵珩轻嘶了声。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他醒过来时不疼,是因为换药后最难受的那段时间,他昏过去了。

  绸带还未系好。

  程玉悄无声息地凑近,颜色偏淡的眼珠盯着赵珩的脸看。

  给赵珩换药一件让人很上瘾的事情,至少令程玉上瘾。

  帝王表面性情随意,洒脱爱笑,实则心如匪石,意志极坚,最最不可动摇。

  此刻,却毫无防备任由他掌控。

  五指猛然收紧,轻而易举地戳破了掌心内刚刚结痂的伤口。

  程玉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尖锐的疼痛令他耳边的喧嚣顿止。

  赵珩脸上绸带忽地一紧,皇帝毫无防备,又嘶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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