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金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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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仲行在书房里坐了一夜。

  他当然生气,但不是气她的那句话。

  而是她的孩子气。

  她总是这样,一点长进都没有。

  说话要想清楚,做事要留余地。

  可她偏不。

  她一激动,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屋内灯光昏着,他靠在椅背上,点了一支烟,烟火在昏暗里亮了一下。

  烟抽到一半,他忽然想笑。

  笑自己。

  “我居然把孩子教成这样。”

  他想起她,从小背诗就不老实,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那时候她只有几岁,午后的阳光从窗台斜斜落下来,她趴在桌上,背诗背得有点打瞌睡。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背完,她忽然来了精神,皱着眉,问:“叔叔,为什么红豆最相思?绿豆不也挺好的吗?绿豆汤多好喝。”

  宋仲行那时刚看完文件,抬眼看她,一瞬间就被逗笑了。

  他把笔放下,去抱她,挑了几句她能听懂的话去解释。

  “红豆是红色的,会让人想起心,是热的。”

  “绿豆解暑,是拿来清火的,不是用来相思的。”

  简随安似懂非懂,思索了一下:“那我还是喜欢绿豆。”

  “为什么?”

  “因为相思听起来很不开心,而且我也不喜欢吃豆沙。”

  宋仲行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好,那就喜欢绿豆。”

  那时她还不懂“相思”的意思。

  她只会在一首首古诗中,好奇地描摹尚未经历的故事与人生,问东问西。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她一字一句地读,读完若有所思。

  “江南在哪里?那里真的很好吗?”

  宋仲行笑,说:

  “很好。”

  “那里有小桥流水,春天还会开桃花,细雨绵绵,漂亮极了。”

  “那你去过吗?”

  “去过。”

  “那你以后能带我去吗?”

  宋仲行看着她,她眼里盛着天真的期待。

  “会的。”他答应了。

  简随安高兴至极,毕竟这位宋叔叔向她承诺过的,从不食言。

  她一直都信。

  他说,等她把那本诗集背完,他就带她去江南。

  简随安便日日用功,晚上去找他,在书房,嘴里念叨着新背下来的诗,带着点得意。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间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她念完,还很认真地问:“叔叔,我背完了,但我不知道,‘洞房’是什么地方?”

  宋仲行手里的笔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见她一脸好奇。

  她的眼睛像一汪干净的水,什么也没藏。

  他放下笔,回答:“洞房,是新娘子的屋子。”

  “那红烛呢?”

  “是结婚的时候点的。”

  “那画眉深浅入时无呢?”

  她问得太认真了。

  宋仲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说:“那是……新娘子问她的丈夫,她今天画的眉好不好看。”

  “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不是有镜子吗?”

  “因为她在意他。”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极轻。

  光从窗外落进来,映在她侧脸上,柔得像一块白玉。

  简随安终于没继续问下去了,她只是笑着说:“那她画得肯定很好看。”

  他也笑:“嗯,很好看。”

  她在春天来临之前背完了所有的古诗。

  他也兑现了承诺。

  叁月,江南的春光像一层薄纱。

  简随安特地穿了一条绿裙子,那是为了江南的春天,特地买的新裙子。

  她笑盈盈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好不好看?”

  她的笑声在风里摇曳,落在春水上,像被阳光照亮的涟漪。

  “好看。”

  得到答案,简随安心满意足,她在湖边,杨柳依依,她在前面跑着,不时回头。

  游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位女人笑着夸了句:“您女儿可真漂亮。”

  宋仲行脚步微顿,笑了一下,说:“是啊。”

  他确实想过,如果她真的是他的女儿……

  那她必定是个孝顺的孩子。

  简随安高中的时候,住在外面,宋仲行不放心,周末便要接她回家。

  那年秋天的风冷得早。

  宋仲行刚一进门,就看见她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手边摆着一小袋热乎乎的糖炒板栗。

  她抬头,双手把那袋板栗捧过去,笑着说:“叔叔,我在校门口买的板栗,吃吗?”

  宋仲行那时正忙,手上还有文件。

  他原想说“放那吧”,可看到她微微被烫红的指尖,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了一句:“谢谢。”

  他接过来,剥了一个,又递回去。

  “你吃吧。”

  她眨了眨眼,有点惊讶:“你不吃啊?”

  他笑:“我看着你吃。”

  她一边吃,忽然又想起些什么,问:“我朋友说我今天买这个是‘陆绩怀橘’,这是什么意思?”

  她问得一本正经,又带着几分期待,是求知若渴的好奇。

  他正要回答,脑海中却忽然浮出一句不相干的古句——“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

  “什么是陆绩怀橘?”

  “且何谓阁子也?”

  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无心。

  只是一个写在古文里,一个坐在他眼前。

  他盯着她看了好几秒,终于,缓缓解释道。

  “陆绩……是个孝顺的孩子,”

  “六岁时去别人家做客,主人拿橘子招待他,他惦记母亲也喜欢橘子,就藏了几个在怀里,带回去给他母亲吃。”

  她听着,眼睛慢慢亮起来。

  “哦!那我懂了,我朋友的意思是,我和陆绩很像,不过他是怀橘,我是怀板栗,对吗?”

  确实像。

  都把喜欢的东西藏在怀里,给喜欢的人吃。

  却也都没藏住,终是被发现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宋仲行抬眼看了一下窗外,天快亮了。

  这一夜,他什么都没想通,只觉得人老了,连生气都费劲。

  最后,他只是轻叹。

  他想,要真是他女儿,那也是个孽障。

  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忽然,门轻轻响了两下。

  宋仲行没抬头,他知道是谁。

  然后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咔哒”声,门开出一条缝。

  她探进来一只脚,身子却仍在门外。

  整个人像一条小心翼翼的斜线,那姿势既滑稽又笨拙。

  “对不起。”

  语气硬邦邦的,说得极轻,尾音虚得几乎要飘散在空气里。

  宋仲行没说话。

  屋里有种极其微妙的尴尬,她又瞟了他一眼,补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宋仲行抬头。

  “我难道会吃了你?”他问,声音不轻不重。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脚进来了,人还在门外。你是怕我吃人?”

  简随安当场被噎住,她思量了一下,盘算着他的心情经过一晚上的沉淀,应该是消气了不少,总不能真吃了她。

  于是,她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深呼吸,大步跨进去。

  “那我进来了。”

  宋仲行看她这幅慷慨赴死的架势,心里是又气又想笑。

  他“嗯”了一声,手指轻敲着桌面,问:“就为这点事儿,值得跑一晚上?”

  她眼神飘忽,小声:“我没跑……我只是……兴之所至?”

  宋仲行当即轻笑一声,不是笑她,是笑他自己。

  怎么教了个那么不像话的孩子。

  简随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生气了?”

  “你希望我生气?”他反问。

  简随安被问的一愣,不知道怎么回。

  宋仲行无奈地笑,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像是倦了。

  “我就是气,如今也气完了。”

  “好了,先回去睡觉吧,其他事都不要紧。”

  他说完,简随安半晌都没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很轻地点点头:“好。”

  书房又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抬头看向窗外。

  外头的日光越发亮了,天的一边,已经淡淡地拖直了一条乳白色的狭带。

  突然,门口再次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看过去。

  门被推开一条缝。

  简随安又站在那里。

  只不过这一次,她站得笔直,尽管手还是背在身后。

  她走过来。

  一步、两步。

  走得很慢,却没有再停。

  宋仲行没动。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一点点靠近,

  直到她的影子落进他的膝头。

  她伸出手,抱住了他。

  “你不困吗?”

  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

  宋仲行垂着眼,看着她的发顶,手最终还是落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浅淡的晨光温柔地落在两个人的身上,静得只剩下他指尖轻拍她背的声音。

  “我们一起去睡觉吧。”

  她说。

  卧室的气息比书房暖。

  她窝在他怀里,看上去困极了。

  窗外有鸟叫,那声音清脆得刺耳。

  他想起她小时候讨厌早晨的鸟声,总觉得那是世界醒来的信号,而她,总喜欢赖着不想起床。

  “宋仲行。”

  她忽然喊他的名字,没睁眼,只是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你前几天不在家,我一个人睡觉,好冷……”

  她声音轻得像梦话,又或许真的是梦话,毕竟她很少有这样的坦诚,去说她的委屈。

  说得那么真。

  宋仲行低头,看她的睫毛微微颤着。

  “是我不好。”

  他低声道,把她往怀里带得更近一点,却又听见她轻笑了一下。

  “不是。”

  “我是在说,我很想你。”

  他闭上眼。

  只觉得心口在发烫,不是欲念,而是被记忆灼烧。

  时间绕成了圆。

  从那年“红豆生南国”的诗页里,一直落到今朝。那个不懂为什么红豆相思的孩子,在他怀里长大,如今终于懂得“相思”不是味觉的事。

  她对他说想念,情真意切。

  这是他教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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