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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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丧心病狂的人渣?”

  “对。”

  “既然渣滓,死不足惜,”朗然笑起,兴冲冲地提议,“我们何不拿他们狩猎呢?这可比猎鹿猎豹刺激多了。”

  “——周大人,可以么?”

  “有何不可。”左右该拷问的,都拷问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审讯价值了。

  “走!”

  官兵解开镣铐,推着几个拐子往狩猎场中踹。

  “咱们丧心病狂,渣滓,那么你们诸位大人们又算什么好东西?”死到临头,枭首怨毒地回首,“没有咱们勤勤恳恳地劳作,你们在风月楼坊里能享受得到上等的翠玉女郎、红玉男郎、销魂的娈童?”

  “呸,披着衣冠的禽兽,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第290章

  打拐几十年。

  下至民间灰色拐卖,中至豪强纨绔强抢民女,上至皇亲国戚强占名伶戏子,皆为拐。

  京城有春山坊,武进有四季春,及仙有念奴娇……泱泱大国,处处皆为天上人间。

  打贪几十年。

  下至皂役贱吏,中至地方官员,上至朝堂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皆为贪。

  小贪孝敬中贪,中贪孝敬大贪,大贪孝敬皇帝,层层荫蔽,隐天蔽日。上位者贪多占多,属于天经地义,下位者贪多占多,便成了贪污腐败,罪不容诛。

  扫黄几十年,越扫越黄。

  翠玉女郎、红玉男郎,官场上,生意场上,生生不息,到处流通交换,鲜嫩的美色与肉体化作官宦、官商、官黑关系最好的润滑剂。

  扫黑几十年,越扫越黑。

  扫到最后,我们就是最大的黑。投机钻营,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蝇营狗苟,毁尸灭迹,吃拿卡要,吃喝嫖赌……无所不精。

  可我们仍然在打拐、打贪、扫黄、扫黑,矢志不渝,坚定不移,永无止境地继续着重复的行动。

  ……

  明知道打拐,最应该打掉的是各地官商保护伞荫蔽着的天上人间,没有衙门去打。

  一遍遍地追缉拐子团伙,灭除一波,迅速新兴起一波,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买家不灭,市场不灭,拐卖永无止息。

  明知道打贪,最大的贪就是皇帝、皇子皇孙、皇亲国戚,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有衙门敢去纠正。

  一遍遍地追缉着与赵家宗亲没有任何关系的小贪官作整治,亦或者抓着站错队伍垮台的官员作惩戒。明正典刑,菜市口刑台,泱泱百姓面前,义正言辞处决,彰显国法神圣。

  明知道扫黄,满朝文武皆不净,二八佳人体似酥,谁人不爱,哪怕七老八十的老大臣了,也仍然惦记着一树梨花压海棠。

  各大高官府邸里深藏着的红玉脔宠、翠玉脔宠,没有衙门去扫,积年累月,只拿保护费没交够的民间青楼楚馆开刀。

  ……

  年轻时代,热血沸腾,我以守护民生太平为己任,勤勤恳恳,出生入死,以为自己坚定且清醒。

  中年时代,热血凉透,我以权势的存续与扩张为要务,以为终于真正清醒过来了。

  老年时代,恍然地发现,化作了某种秩序的符号,底下的老百姓称这种符号为青天。所谓的朗朗青天,巍巍正道。

  到垂垂老朽的暮年,老眼昏花,行将就木,权势卸下交由儿女后代继承了,褪去尘俗枷锁,苍枯病弱,一身轻,才终于彻底不再混沌了。

  浑浊苍老的盲眼,死亡将临的磅礴黑暗之海中,竟可以如熊熊燃烧的流星般闪亮。

  濒亡者透彻的视线,穿越几十年的漫漫光阴,一生都困在大同小异的刻板重复行为里。

  打压着贪、黑、黄、拐……种种歪风邪气,使不至于太过气焰嚣张,祸害到民生。保护着越级上告、擂响鸣冤鼓的苦主,使上告有门,底下百姓存着希望,不至于反。

  维稳。

  维稳。

  维稳。

  国家无关乎正邪或善恶,只关乎稳定。

  鞠躬尽瘁,蜡炬成灰,我把全部的生命都化作了稳定秩序的燃料。

  可这一切于我的个体生命有何意义?……

  直到被死亡的黑暗吞噬,仍然不得其解。

  第291章

  南乡比我小将近十岁,保养得也好很多,我老年痴呆,混混沌沌、人事不知时,她犹自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暗伤累累,积年累月,沉珂折磨,我没有撑过去六十岁的门槛,五十九岁的仲秋夜里,望着窗外盈白的圆月,一点一点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儿女皆已成材,周归女扮男装,作镇远将军,在西北统领军队,征战沙场,保卫边疆。周返科举入仕,京畿重臣,前途无量。

  都不需要我操心了,他们能够撑起这个家,照顾好自己的老母亲了。

  “父亲……”

  “父亲……”

  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榻前药碗服侍,双膝跪地,怆然悲恸。

  “杀……”老痰浑浊。

  “杀什么,父亲?”

  “囡囡……”

  书房的密室里锁着商会孝敬的禁脔,禁脔貌美柔软,却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心智,衣服都不会穿,只知依着本能,赤裸蹭到人的身上撒娇。

  我不希望在我死后,囡囡落到别的男人手中。

  囡囡属于我,囡囡要陪着我一起消散。

  “还有什么要叮嘱的么,爹?”

  “……”

  没了。

  世俗意义上,为人父,为人夫,也许该慈爱地嘱咐两个孩子为政谨慎,和光同尘,也许该向妻子表达不舍的离别之情……可死亡真正降临,哪来那么多冗杂思维,唯一想着的,只剩下自己,只剩下自身切肤的痛苦感受。

  “南乡……”

  “哎。”

  “南乡……”

  “哎。”

  爱人将我抱在怀中,轻柔地拍哄,指着窗外皎洁的明月,隐忍着悲痛的泪意,勉力安慰。

  “那里是我们的故乡,不要害怕,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

  我不害怕。

  更早已不再思念几千年后的故乡。

  时间如刀,刀刀割得面目全非。时移地异,奇形怪状。

  庸碌一生,只感觉,无尽的虚妄与疲累。

  个体与个体的思维真没法共通,哪怕至亲的伴侣。她不知道,一声声沙哑的呼唤,是在哀求她拧断我的脖子,助我解脱,陷入黑暗的沉睡。

  烟消云散,烟消云散。

  第292章

  人间即地狱,最好的解脱莫过于灰飞烟灭,最重的惩罚莫过于堕入无间轮回,重归人间。

  混混沌沌的黑暗中浮沉,消却了时间的概念、消却了空间的概念,什么都不剩。宇宙深邃,最原始的虚无。

  “明文!……”

  “明文!……”

  “醒醒,明文!……”

  擂鼓般的巨响,一阵又一阵地巨大呼唤。

  感知渐渐复苏,世界重归明亮。

  高墙深府,朱阁楼阙。

  富贵荣华,如梦似幻。

  灯火昏黄的产房里,人影摇曳,晦暗模糊,光怪陆离。

  “别昏,别昏,明文,昏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大商人紧紧地攥着冰凉的手,眸色通红,水光盈盈,蓄满了担忧痛心的泪。

  “人参切片拿过来,快,人参切片拿过来,产妇没力气了!”稳婆焦急地喊,浓郁的血腥气翻涌在空气里,侍候的丫鬟仆妇往来熙攘,一盆盆脏污的血水端出去,一盆盆干净的热水端进来,脚步纷乱。

  “四当家,这胎险啊,您发个话吧,万一不测,保大还是保小?……”

  “放你祖宗的狗屁!老子的媳妇孩子,全都保!必须全都平安!无用的东西,倘若接生不下来,陷空岛把你们全家一道海葬!……”

  “老爷!……”

  “保大!保大!”

  “是!”

  “……”

  “夫人,加把劲儿啊,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用力,用力!……”

  固定在最屈辱的姿势,大腿掰开到最大限度,以便新生命顺畅地降临。

  疼。

  好疼。

  贯穿灵魂,撕心裂肺。

  超越神智承受的极限,热泪滚滚,凄烈地哀嚎,刺破云霄。痛苦到痉挛阵阵,抓碎床单,筋骨寸寸灼烧断裂,昏天暗地,死去活来。

  深呼吸,用力拉。

  深呼吸,用力拉。

  臭哄哄的粪便混杂着大团血水,失禁地排出直肠。

  黏黏糊糊的婴儿犹如巨大的寄生虫,恐怖地撕裂血肉产道,挤出体腔,爆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由危转安,产房内外,紧绷半宿的焦灼气氛骤然松弛。

  娩胎盘。

  挤恶露。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带把的。咱这都为您府上接生的第几个孩子了,第五个了吧?真真神佛保佑,多子多福啊!”阿谀奉承,谄媚祝喜。

  “赏。”

  白花花的银子分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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