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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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老人的经验而言,当下所有的感觉,最终都会变质,连同记忆也会变形、淡化、遗失。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体人脑的腐烂,终活成一片空白。

  俗称老年痴呆。

  但记录下来的文字不会。

  所以,谨以文字,记录我此生漫游的思维。

  我已经记不清三十来岁,壮年强大时的感受了。二十来岁、十来岁、五六岁的记忆,更是忘得干干净净。

  但如果翻开旧昔的日记簿,根据年份寻找,掀开黄枯的纸页,那些尘封的事物又会鲜活地涌出来:欢乐的美食、挥汗如雨的练武、党同伐异的拼搏、金坚的友情亲情、风流猎艳的嫖鸭、腥风血雨的作战出勤、坑人害人的阴谋算计、救援成功被感恩的自豪……涓涓溪流般,重新滋润空洞的心灵。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什么?”

  燕燕盘腿坐在在纺织机前,来回地穿弄梭子,手脚麻利地织布,头也不抬,全神贯注。

  下面灵界有东西在敲,时隐时显,不太真实,仿佛精神疾病患者的癔症幻觉。

  “就像那位巫婆教诲的,你生气太弱了,模糊了阴阳的界线。脏东西趁虚而入,纠缠骚扰。”小姑娘抬眼望来,稚嫩的面庞紧绷,严厉地否定,“多桑,你该把巫婆恩赐的符咒贴在床头,镇宅驱邪,而非当作垃圾,亵渎地扔掉。”

  “对不起。”我诚恳地道歉。

  垂下头去,伏案继续书写,静待墨迹干透,阖上日记簿,妥善收起来。

  安静老实地看书,阅读从番市书肆里租借来的《玄奘西域记》,开拓眼界,通今博古。

  唐贞观年间,僧人玄奘从长安出发,一路西行游历,所见所闻,两百多个国家与城邦,各民族不同的风土民俗。

  宏伟的异域建筑、肃穆圣洁的婚丧、驳杂的宗教信仰、互相攻伐的战争屠杀、疾病医学、音乐舞蹈……异彩纷呈,引人入胜。

  许是神经过于敏感的缘故,下面灵界的敲击声又阴魂不散地响起来了,搅得人心慌意乱。

  将书卷倒扣在桌面,脚步轻轻地踩踏地板,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来回检查客房的每一寸区域。

  织布的小女孩停止了穿梭子的动作,婴儿肥的鹅蛋脸,天真无邪的水眸,直勾勾地盯着,眼珠子随着我的走动而缓慢转动,一瞬不瞬,一眨不眨。

  “多桑婆婆,我爷爷生前常教导我们小辈,凡人要有敬畏之心,自不量力地寻找不可名状的存在,会招徕可怕的不幸。”

  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她没噤声,又阻挠地劝说。

  “我没听到任何声响,多桑,你这样贴着听地板,趴行跟个冷静的疯子似的,让人很害怕,后背发毛。”

  “那么请你出去,”礼貌地说,“到外面的大太阳底下曝晒着,或者热闹的用餐大堂里坐着,就不会自吓自个儿了。”

  贝齿咬唇,视线到处游移,扫过绰约的黄纱屏风,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巡视四周空荡荡的虚无。

  心慌慌:“……你不怕揪出鬼以后,被鬼吃了么?”

  摇了摇头,平淡的公门口吻:

  “手握屠刀者,佛魔不惧,鬼神皆可屠。”

  “……”

  她收拾收拾织布机,碎步跑出去了,大约又去向长辈打报告,请巫婆或道士来驱邪。顺便让厨房给我熬盅安神汤,让我好好老实老实几天。

  室内空寂了许多,敲击声的幻觉愈发清晰,一寸一寸地确定,终于将目标锁定在屋内的支撑立柱。

  贴耳细听,感受柱子根部的轻微振动。

  很有节奏,三长两短,略作停歇,再三长两短,如此往复数次,越来越微弱,终至消失不见。

  想了想,取了方砚台来,模仿相同的节奏,轻轻地扣击。

  下面的敲击声一下子激烈起来,像是回应,迫切地想传达些什么。

  “……”

  面无表情,缓缓地起身,砚台放归桌面,抹布细细地擦拭掉手指沾染的墨污。

  迈出门,走廊暗处两个隐卫立刻显身,跟了上来,监管控制。

  “您去哪儿?”

  “透透气,散散心。”

  正午时分,炊烟袅袅,饭菜香气馥郁。下楼梯,穿过人声鼎沸的酒楼大堂,至车水马龙的繁荣街市。

  拉远一些距离,完整地远观那座宏伟的酒店建筑,以及以入源酒楼为龙头,周围依附着的各种吃喝玩乐商铺。

  卖豆腐的小推车吆喝着擦肩而过,赶路的各色行人步履匆匆,庸碌、昌盛且太平。明明当晌午,却手脚冰凉,森森寒气顺着尾椎窜上天灵。

  “……”

  下面藏着黑(防)(和)(谐)社会私设的地牢。

  地牢里囚禁着的人在敲救命。

  京城地界。

  第403章

  晴朗的日子里,万里无云,岁月静好。

  大型货船停靠码头,码头附近数里已经全部清空,没有任何闲杂百姓。全部都是商队的自己人。

  携着砍刀、长枪的打手密布各个望哨点,来回巡逻,警惕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

  货物累积数层高,装在麻袋里,装在木箱中,经过壮丁齐心协力的撬拉、背驮,源源不断地运上岸。

  再经过各级利益分割,以皇朝帝都为辐射核心,分派往全国各地。

  双手捆缚在背后,双脚拖拉着锁链,细弱惶怕的女奴隶占多数,低靡萎缩的男奴隶占少数,其间还掺杂着些许儿童奴隶。

  形貌各异,黄肤、雪肤、甚至卷发黑肤,脏污褴褛,如同被驱赶着的羊群,死气沉沉地涌下甲板,伛偻着背,垂着头,饥肠辘辘,浑浑噩噩。

  哪个走慢了,打手狠厉辱骂着,带着金属倒刺的鞭子立刻响亮地抽了过来,霎时皮开肉绽,惨叫连连。抱着打手的脚,咚咚地磕头求饶,哭叫着听不懂的语言。

  大型人口贩卖转运,红日之下,光亮的炼狱。

  尽可能地保持面上没有任何神情波澜,本本分分地作着主簿的职责,端静地立在旁,硬板托着账本,详实地记录“货物”流水状况。

  旁边的账房师爷一边统筹,一边高兴地念念有词。满嘴顺口溜,哼着盆满钵满的生意经,快活得简直要唱起曲儿来。

  “行走的雪花银哗哗响,棵棵俱为摇钱树。女子调教好了,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卖春。男子调教好了,林林栋栋的豪门阔府卖命。黑皮者,昆仑奴,敦实耐劳。黄肤佳人腰肢软,雪肤胡姬酥喘媚,娈,童宝贝儿贵千金……”

  肤色黢黑的,大多从南洋诸岛掳掠而来。肤色偏白的,大多从西方的回鹘、剌汗、吐蕃、西夏等国掠来。黄皮肤黑眼睛的,有些是宋人,有些是辽人。

  等等,还有辽人奴隶?

  契丹商队,怎么会贩卖自己母国的辽人?

  “他们是战败的部落啦,这两年不止你们大宋不安稳,我们大辽国内也打得头破血流。斗败了的部群,男人女人没被赶尽杀绝,卖出来作货物,算很仁慈啦。”

  “谢谢前辈的耐心解释,是我孤陋寡闻了。”谦卑地垂首,诚顺地致谢。

  笑着上下打量,亲亲热热。

  “你可真会做人,跟谁处在一起都把谁哄得舒舒服服的。多桑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条滑不溜秋的雪山狐,细密的尖牙藏在一抖一抖的胡须下,阴险又狡诈。”

  眉眼弯弯,微歪头。

  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看上哪个了,阿努图。”

  “倘若说,”拉长音调,抚着飘逸的山羊胡,油腻暧昧地调戏,试探底线,“看上了耶律多桑呢?”

  “与才华横溢的智者共度良宵,莫大的荣幸。”溜须拍马,抿着唇微笑,惋惜,“可惜年纪老了,病得快死了,无福消受。”

  “那更得及时行乐啊,”招招手,示意打手把奴隶们往这边驱逐,哥俩好地揽着瘦削的肩膀,朝前方指指点点,“喜欢哪个,这个白净俊秀的,还是那个皮亮结实的,还是左边那腿胯粗的?……有兄弟在,一句话的事儿,直接带走。”

  观察了会儿,挨个扫视,嫌恶地摇了摇头,总结:

  “歪瓜裂枣。”

  喷笑出声,用力掐捏着后颈。

  “你这婆子,眼光还挺高的。”

  “去牢室看看吧,”平和宁静,自然而然地温良建议,“要挑就挑最好的,要操就操最漂亮的。阿努图,讲真的,就这些货色,在我们看来,根本配不上你玩儿的格调。”

  周围的爪牙马仔纷纷附和,阿谀奉承。

  “有道理!”通体舒畅,兴致勃勃。又迅速反应过来什么,微不可查地僵了瞬,“你才刚加入进来,怎晓得地下牢室的存在?”

  侧身让开视野,芦苇荡随风摇曳,成群的水鹤在湛蓝的天穹之下纷飞,风景如画,空灵出尘。

  码头明媚的高岸之处,魁梧英朗的辽将,带着番市地头蛇,大婆姐。一众生意人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地献殷勤,陪着宋国市易务的贪官污吏威严地巡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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