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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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下昏鸦数点,马儿侧立身旁,探首蹭上知柔的衣袖,似求抚慰一般。

  魏元瞻的声音和她同时响起——

  “我信。”

  “我是真的想来见你,和你说几句话。”

  其实她可以自洽,无论何种情绪,只要费些时间,她一个人都能消解。

  但她有魏元瞻,便总想主动地靠近他,越近越好。有他在,她的心情一下舒畅许多。

  魏元瞻听完,轻笑了下:“这便说完了吗,不跟我进去?”

  “不了,我怕出不来。”她刻意揶揄。

  这是明指昨日的夜不归宿了,魏元瞻却像没听出什么,他两只眼定定地衔住知柔,以一种关照的、试探的方式,语调和缓。

  “你想不想……让我抱你一下。”

  “啊?”知柔未及反应,他已近前,微微弯腰拥过她。

  透过单薄夏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烫的体温,下巴搁在她肩上,大手在背后温柔地抚了抚。

  “别担心,知柔。”

  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知柔一瞬怔愣,心脏止不住地酥痒。

  她把脸埋向他颈侧,像只被顺着皮毛的小猫。

  细微的“拂拂”声渐次荡开,马儿不耐燥热,尾梢轻摆。

  不一时,魏元瞻松开她,眼里含几分笑,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揉了一把:“若有事,令人给我传个话,我去见你。”

  知柔的脸慢慢见红,是被他捏的。

  她一把扯下他的手:“知道了。”

  身体往旁边一转,将别在腰间的马鞭抽出来,“你回吧。”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马鞭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好。”

  只觉他的注视另含深意,知柔有些心虚,不等他退开,她跨上马,停顿一瞬,看向他说:“我走了。”

  他一直站在原处,待马蹄声不再能听清,方才回返。

  孙思仁发现印章不在自己身上时,天已黑尽。

  四下搜寻无果,即刻遣人去玉风阁翻了个底朝天,终在一犄角旮旯处找到。

  香炉里的香饼燃了一半,青烟自炉口吐出,绕过案几。

  孙思仁望着手里失而复得的印章,不禁讷讷道:“怎会掉了呢?”

  他抬起头,朝屋外侍立的家仆睇一眼,脑子弯弯绕绕地想到宋阆。沉吟片刻,却把手一丢,头昏沉地仰在搭脑上。

  宋阆还没那个胆子算计他。

  未几,门开了一条口子,家下悄步进来,见他愁容不展,私以为是万源商团失手之事令他烦躁。

  默了一会儿,躬身询他:“大人,宋知柔那边,咱还派人去吗?”

  孙思仁鼻腔里哼出枚笑:“她都回京了,派什么人?”

  掀开眼皮,身子忽然坐正了些,有点轻蔑而矛盾的声气儿,说,“不是还有宋阆么。”

  与此同时,长淮从魏元瞻房中出来,在门外对上兰晔一副幽怨的神色。

  他把手里的碎石一颗一颗丢干净,迎上来和他并肩:“爷怎么什么事都交给你去办,我是废物么?”

  长淮轻轻斜他一眼:“你性子急躁,再练一练吧。”

  想到苑州,同玉阳也没甚差别了,兰晔碰了下鼻尖,随口问:“你去多久?”

  “难说。”

  “呵,那你干脆别回来了。”

  长淮定住脚,兰晔已走出数步,见身旁无人,他侧过身。

  “我不在,你照顾好主子,少说几句话。”长淮叮嘱道。

  听得兰晔脸色一沉,扯了扯嘴角:“我就多余理你。”便大步朝前,踅回自己屋去。

  隔日,卯时刚过,月影在万户檐中渐渐收尾,天光一寸寸亮起来。

  知柔向父母问安后,径直出了府门。

  日头越升越早,城内生意人家也愈发勤快,琉璃街尽头的铺肆换了新招子,伙计们手脚飞快地抹案扫除,营营其中。

  知柔下车给星回等人买了汤饼,让他们进店里吃。自己稍用几口馄饨,便去牵马,交代他们别跟着,半个时辰后回。

  四姑娘神出鬼没,星回已习惯了,眼看是白天,倒没有劝阻。

  景姚才起身,胳膊上拽来一道力,把她掣回座上:“吃。”

  丛丛长春花植在旧巷,过了几户宅门,知柔回头看一眼,悄然翻进一处院落。

  周灵并同侪们正张罗炊食,碧烟环绕,刀声促急。

  听院中似有几分响动,她顺着门扉望去,看见了知柔,忙迎向她道:“姑娘怎么来了,是有吩咐?”

  “周姨,从前的事,你们可否再与我仔细讲讲?”

  返京途中,她们已为她详陈许多,尤其关于凌曦。周灵抬额道:“姑娘想听什么?”

  余人放下手里的活,擦手聚集过来,引她坐,奉上一杯新茶。

  “‘宋阆’这个名字,我阿娘可提起过?”知柔问道。

  周灵等人蹙眉思索,摇了摇头。

  “那常遇军中的少策士呢?”

  此言一出,周围的目光皆露惊怔,觑她一刹,又低下眉眼。

  长者名讳,不可妄呼。知柔称她们尚带尊意,怎到了将军这儿,连一声“父亲”都不能得。

  如有实质的视线沾到身上,知柔不禁捏了把袖角。

  周灵迅速开口:“将军帐下确有一人姓宋,不过年头久了,我们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没来由的窘迫得到缓解,知柔悄卸手劲,转头问:“他生得什么样貌?”

  “我记得……此人身长逾七尺,十分羸弱,面上留寸许短须,高鼻细目。”

  “他夜间难以视物,是一双昏瞳。”另一人添声。

  二十多年过去,一个人的皮相总会有些改变。知柔无法将宋阆的面目与她们描述的连在一起,俊秀的眉毛微折。

  “就无人知晓他姓氏以外,究竟是何名吗?”

  “他当年由韩大人引荐,说是出身微末,自拟了一个名字,叫什么……真是不记得了。”

  周灵坐下来,“姑娘打听此人,可是哪里不对?”

  知柔说:“我怀疑如今的武选司郎中宋阆,与这位少策士乃同一人。”

  可她没有实据。

  她喉咙下意识地吞咽了下,手指微拧,声音有些不大自然。

  “我……父亲,当年待他如何?他们可有私怨,或者说,父亲可与任何人结仇?”

  谈起常将军,周灵等人的眸光黯了一分,语气中似有伤怀和不甘。

  “将军素来用人不疑。少策士文墨有思,善出奇策,颇为将军看重。听闻朔德五年年初,与北方交兵前夕,临州大水,将军率众渡河之时,还曾救过他一命。”

  “……若说私怨,将军那样的人,除了在战场上,还有谁会跟他结仇呢。”

  “我记得少策士跟将军的年头不短,起初心气太盛,带累过袍泽,被将军罚过一回,吃了二十军杖。可慈不掌兵,将军治军虽严,军士们皆推诚而服。若因此对将军怀恨,岂不荒谬……”

  她们一字一句说着,知柔坐在其中,仿佛跟屋内的木制家具浑为一体,散着沉闷的气息。

  常遇于冯家也有再造之恩。

  作为报答,冯家给了苏都“冯二公子”的身份。

  是否承此恩情者,一定会报偿?

  知柔垂下眼睑,克化了一阵,续问:“周姨,阿娘曾令你们搜集证据,有查到什么吗?”

  朔德七年十月,常遇被举通敌,私养戎伍。

  时年他已还京,而所呈与北璃通谋的素笺,乃前岁塞川之役后一月所书。年隔一载,追证起来并不容易,然止二月,他便被判了谋逆之罪。

  “……前后不过两月,如此大案,是谁不愿细查?将军若真怀叛心,何至于不隐字迹,授人以柄?”

  周灵的嗓音掷在地上,惋惋切切,指骨不自觉地攥出了响声。

  知柔脑子里只得到两个字——皇帝。

  关于常遇的传闻,她已听了许多,并非每一句都信。直到此刻,直指要害的一席话,她顿然对这个遥不可及的人有了情绪。

  逐渐平息下来后,周灵将她们所知一应托出。

  旧日常遇家书曾遗过两封,皆在朔德六年。凌曦命她们由此查起,怎料玉阳一带的驿卒前后尽换,何人曾执将军书信,谁曾截留,无从寻证。

  唯一称得上线索的,是云川驿的一名马夫。他曾见云川驿丞接待了一位仿佛京中来的贵客,便是那日之后,驿中人事尽更。

  而他口中之人,她们迄今未能查明。

  言及此,周灵脸上带了几分愧憎,她身上有了年纪,青筋在拢掌时条条显现:“那马夫所述寥寥,唯形貌数语,难索行迹……我等无能。”

  就觉手背上触来一丝温热,她扬眼,闻知柔平声道:“足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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