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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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逢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未必不关心。只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关心里面也掺杂了其他东西。
  许庸平:“太后想说什么?”
  秦苑夕扶了扶步摇:“即使不是我你也会正常娶妻,他对你有如此大的独占欲,并不好。”
  许庸平似乎是好笑,神态很平静:“那又如何。”
  秦苑夕一愣。
  “我是很爱护那孩子的。”
  许庸平看向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御医,扶住栏杆的手用力,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我养了他十二年,他从未流过一个指甲盖的血。我养得精细,只怕还不够,摆在他面前的东西不是最好。他如今在我眼皮底下受这么重的伤,我见到血肉模糊的后肩已经很想大开杀戒了。”
  他当晚根本无法待在昭阳殿亲眼看着御医换药,亲眼看着血滴下来染红纱布,那种心情没有人能理解。他是如此、如此的疼爱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教他诗书,教他礼义廉耻,在他身上倾注心血,对他成长的每一次变化了然于胸。他把他当作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恨不得替他受一切伤,历一切苦。
  许庸平缓缓道:“来时无物去时空,他从我这儿无论索取什么,我只怕我没有。秦苑夕,你以为我有不能给他的东西?”
  秦苑夕怔住。
  ——是了,这是他许庸平。从魏逢跪下拜师那一刻起,他就为父,为兄,为君手中长刀和利刃。
  魏逢何德何能。
  秦苑夕看着他,忽然无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她心里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那念头一旦出现就如野草般起火攀升,顷刻将她整个人烧得站立不稳,她不得不闭了闭眼驱赶:“我知道了。”
  “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
  雨水如天地间一道帘幕,华美衣裙的女子和对面青年两两相望,画面和谐。
  魏逢后背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朝后重重一靠,后背抵在墙根,顷刻间有鲜血渗出来,染红雪白单衣。玉兰面色一变,刚刚上前一步,那少年天子转过头朝她一笑,她在那种自上而下的注视中不受控制地停住脚步,听见对方语调平稳地开口:“姑姑,你觉得老师和太后般配吗?”
  玉兰琢磨着他的心思,审慎地答:“太后是您的母后,阁老是您的老师。”
  “远远看着真是一对壁人啊。”
  魏逢充耳不闻,兀自说:“听说太后十六岁入宫前心仪老师,央求时任指挥使的秦炳元将她下嫁。你说当初老师已经是新科状元,秦炳元为什么不同意?他如今一定后悔没有将女儿嫁给老师。”
  玉兰脑子里某根弦突然一动,而帷帐中的少年天子已经困倦地闭了眼睛。他看起来累极,因受伤失血苍白得如同一座久不见阳光、冰冷华美又束于高阁的精致人像,连唇角弯曲的弧度都精心算计。
  人像睫毛微微颤动,又睁眼一瞬不瞬望着不远处的人,轻声道:“你去跟老师说,他再不回来朕痛得要死掉了。朕要是死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第7章 一套叮哩琅珰的艳丽女裙。
  “……这是陛下的原话。”
  玉兰做传话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面皮虽然抽搐还是将话原原本本带到了。她半拂着身子,顶着头顶两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内心很有些凄凉。
  许庸平自然掠过了秦苑夕:“我去看看。”
  秦苑夕下意识抬手要抓住他,但他走得太快,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许庸平。”
  许庸平一顿。
  不远处帷帐深深,少年天子居中,犹如一只蛰伏千年待动的艳鬼。他不喜欢任何人靠近自己的老师,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老师。秦苑夕收回视线:“他在你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同,他不是寻常简单的孩子。”
  许庸平和她擦身。
  不远处传来太医的惊呼,慌乱中混杂“伤口怎么裂开了”、“下官万死难辞其咎”、“陛下恕罪”、“阁老恕罪”……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一阵兵荒马乱。
  秦苑夕只是看着。
  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特意涂了鲜亮口脂,奢华宫装缠着纤细腰肢。背部挺得很直,脖颈也高高昂着。
  “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很可笑?追着他这么多年,即使嫁做人妇也这么不知廉耻?”
  玉兰:“奴婢不敢。”
  秦苑夕握紧了栏杆,上面仿佛还残留一丝余温,那余温渗透她被冷风吹得发僵的身体,她脸色好看了些,静静道:“人有喜欢的人,为自己争取,没什么可笑的。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隔得那么远她似乎也能看见许庸平的神情,游街那年人很多,她不慎被挤出人群。马蹄高高扬起,许庸平勒马,从马上下来,在一片“这是谁啊突然冲出来”、“故意的吧”的指责声中对她礼貌地说:“姑娘,冒犯了。”
  “我让人送你去医馆。”
  秦苑夕记得自己胡乱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不敢和陌生男子开口说痛的,而此刻,他面前的人不是自己,对方毫无顾忌地开口,抱怨道:“朕痛得要死掉了。”
  魏逢强调:“朕真的痛得要死掉了!朕肩膀痛,腿痛,胳膊痛,背痛,心也痛!”
  许庸平:“臣今晚留宿。”
  魏逢立马眉开眼笑:“朕突然一点不痛了,朕今晚要吃烤乳鸽!”
  “……”
  秦苑夕走了,空气中似乎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甜腻脂粉味。魏逢鼻子动了动,立马说:“给朕打开窗透气!”
  许庸平:“关上。”
  魏逢不敢再折腾,小心翼翼观察他脸色:“噢,都听老师的。”
  烧没退,开窗吹了冷风怕夜里更严重。许庸平的太师椅侧了方向,看着太医给魏逢重新换药。
  一会儿没看住那伤口真是裂开了,四条,一掌长、半寸深,横跨肩背部,好在没伤到骨头。肉翻出来,在白皙细腻的后背上分外狰狞。魏逢强忍着没出声,来捉他的手,又摸了摸刚刚自己下死手拧的地方。
  许庸平不冷不淡地瞥他一眼:“不是疼得要死了?”
  魏逢乖巧:“老师来了朕又好了。”
  “太后是陛下嫡母,百善孝为先。”
  许庸平提醒他:“尊之重之,利于国本。”
  正常情况下魏逢对秦苑夕是尊重的,涉及许庸平的事就会不爽,特别尤其不爽。但许庸平语气很淡,他怕许庸平生气,把脾气憋回去,憋得心里直泛苦水:“朕知道了。”
  许庸平皱了皱眉,他又赶快竖起一根指头指天发誓:“下次绝对不会了!”
  动作太大扯到伤口,他肉眼可见疼得浑身一抽,话也说不出来了,蔫蔫地伏在许庸平大腿上,单薄身体微弱地发颤。乌黑长发撩到身前,时不时有乱动的发丝飞到背后。御医怕粘在伤口上,涂两下药就要伸手拨开,忙得不亦说乎。
  过了半柱香,御医后知后觉没发丝在跟前晃了。许庸平半低着头,一手抱着魏逢,一手虚虚拢住了瀑布般垂落周遭的青丝。
  “让殿外的人不用跪了,回太医院等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位阁老大人面色缓和了些,御医听见他压低声音对身后的黄公公说:“去温一碗白粥,加两粒冰糖。”
  顿了顿他又说:“烤乳鸽也做,味不要那么重,用清水涮过了再端上来。”
  黄储秀悄无声息地一点头。
  御医手抖得厉害,许庸平接过他手里被凉水浸湿的帕子,道:“你去吧,我来。”
  没睡两个时辰,又烧起来,呼吸滚烫急促。
  许庸平将帕子搭在烧得眼皮绯红的人额头,一下午没怎么挪动过位置。
  这还只是开始,连着好几日魏逢反复低烧,断断续续睡断断续续醒。他真疼的时候并不说话,生捱,看着没什么事一摸胳膊腿上都是汗。每两三个时辰宫女太监会给他换身干衣服,他没胃口,吃两口白粥就饱了,看见许庸平在身边放下心,抓着他袖子又昏昏沉沉地睡。
  他一晚上平均要醒七到八次,许庸平白日去内阁处理政事,夜里一宿宿跟着熬。总有一睁眼见不到人的时候,他立刻就要闹。
  “老师,你要走了吗?”早上他可怜巴巴地问。
  许庸平:“我让人把奏折搬过来。”
  后头许庸平歇在寝殿的一张软榻上,案几就在前侧。他真正是衣不解带昼夜不分,一有风吹草动就低哑地问魏逢可有不舒服,是不是要喝水,有没有胃口吃些东西。
  魏逢鼻音浓重:“朕就是想看老师在不在。”
  许庸平静默一会儿,温和地回答他:“臣会守着陛下。”
  一晃眼第六日,魏逢终于不再发烧,背后伤口又开始长新肉,身上跟有几千只虫子爬一样痒。
  这才是最熬人的时候。
  “老师,朕睡不着。”
  魏逢鬼一样从床上溜达下来,披散着头发站在许庸平榻边。他踢了鞋和许庸平挤在一处,苦闷地说:“朕痒得受不了,老师,来跟朕商量商量肃王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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