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有好事 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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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明宣被一盏盏宫灯簇拥着,周遭亮极,更难看清暗处,微微眯眼,才能依稀看出那道箭步奔来的轮廓。
  自为着广泰楼的事对谢宗云用了刑后,他就没再见着这人,但满打满算也不过就是两三日光景,可听这动静,瞧这身形,处处都透着一股子陌生。
  无论如何,谢宗云这三个字一出,就不是王府里寻常侍卫敢拦的。
  谢宗云直奔上前,扑通一跪,“下官有要事禀奏!”
  人跪进亮处,萧明宣才看清,许是因为要来宫门口等他,怕失了礼数,谢宗云难得一本正经地换上了那身七品官衣。
  可就是拘在这张皮里,让这人瞧着愈发的不自在,不像常日里那条仗着他的势横行皇城的恶狗,更像个狼狈地挣扎在鬼门关前的丧家犬了。
  萧明宣轻捻着手上的墨玉扳指,瞥了眼随在身旁的金百成。
  今日随他入宫,金百成穿上了王府侍卫长的公服,缁衣跳着金线,在灯火映照下灿灿生辉,便是如此,还能仅凭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平平无奇的氛围,让人难以关注到他的存在。
  萧明宣不发令,金百成就以最不惹人注意的姿态随在他身旁,不做一点多余的举动,甚至不做一点多余的表情。
  “这都什么时辰了……”萧明宣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顺势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落回跪在面前的人身上,“挨一顿打,还把你一身的懒骨头打勤快了。什么要事,这么着急?”
  寒冬半夜,萧明宣哈欠一出,就凝成了一团白雾,晃在脸前,更让人看不清那本就莫测的人了。
  “王爷,下官……下官找到了您一定感兴趣的人!您再赏下官个机会,移步去看看,要是下官白耽误了您的功夫,您把下官一刀刀片了下官也绝没二话!”
  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谢宗云开口前已咽了咽唾沫,还是没能润开发紧的喉咙,话音干涩粗粝得好像冬日里被寒风刮透的树皮。
  此情此景听着,倒是别有几分莽撞的真挚。
  “也罢,”萧明宣倦声道,“本王就当散散步,醒醒酒了。”
  “谢王爷!”
  萧明宣没打发任何一人先走,谢宗云也没说有什么不便,就打马引路,带着这一队极惹眼的排场浩浩荡荡地行去了城西。
  城西多住的是些平头百姓、小商小贩,临近年关,又有外使入城的热闹,生意正好做,这个时辰,许多才刚刚还家,户户闪着灯火,人影攒动。
  人密处,街巷就窄,裕王府的车马排场只能停在尚算开阔的主街上,谢宗云请了萧明宣下来,又一路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间扎去。
  在错综杂乱的小巷里拐了又拐,终于停到一户小宅院的门前。
  谢宗云二话不说就抬手叩门。
  叩得不轻不重,不急不慢,好像个寻常踏夜归家之人。
  只三五下间,就听那门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门栓刚落,门扇还没打开,已从门里传来一声让人骨头发酥的娇嗔。
  “你还知道回来呀——”
  开门的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小姑娘,低眉顺眼的,那娇嗔的自不是她。
  是她后面的那个女子。
  门一敞开,那笑吟吟要往前扑来的女子脚步蓦地一顿。
  方才门里响动一起,谢宗云就侧身让到了一旁,门这么一开,里面的人一眼望出来,看见的便是被掌灯的侍卫们簇拥着的那个人。
  女子愕然一惊,人还没迈过门槛,就浑身一软跪下了。
  “王、王爷……”
  “王爷您还认得她吗?”谢宗云明知故问。
  萧明宣瞳仁一缩,冬夜寒意骤然深了一重,“苏绾绾?”
  谢宗云就知道,萧明宣对女人再怎么没兴致,也绝不会忘了这一个。
  这苏绾绾两年前还是在裕王府里近身伺候萧明宣的,仗着几分过人姿色,和萧明宣无意间给她的几分好脸,就生出了往上爬一爬的志向。
  可惜寻岔了路子,爬什么不好,爬了裕王的床。
  萧明宣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命金百成打发了她,金百成领命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人连夜揪出王府,一转脸,就寻了这宅子,悄悄把人藏下了。
  说是悄悄,但皇城里哪有不透风的墙?
  庄和初在那包子铺的地窖里让他去与金百成密切相关处搜一搜,谢宗云琢磨来琢磨去,就想到了这里。
  这宅子里的猫腻,两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向萧明宣透露过,但这种事说大不大,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说小却也不小,真要当回事来处置,一旦张扬开来,丢的还是裕王府的脸。
  所以萧明宣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
  可现下这样面对面遇上,那只眼就是想闭也闭不住了。
  从前在王府时,这人心里再怎么乌七八糟,装束上还是端庄的,出来后没了那些拘束,打扮浮艳得就像根五彩斑斓的鸡毛掸子,每缕头发丝都冒着浓厚的脂粉气,如此黯淡光线下看着都觉得眼疼。
  一看就是金百成最喜欢的那种。
  萧明宣忍不住往身边斜睨了一眼,“你倒是把她打发得很妥帖啊。”
  藏人至今已有两年,这些应对的话,金百成早准备好了,适才看着谢宗云往这方向来,又好好在心里过了一遍,是以开口不慌不忙。
  “苏娘子到底近身伺候过王爷,卑职不敢随意处置。”
  得这一声提醒,那软跪于地的人好似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那声暧昧的娇嗔,立时掩面抽噎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一直在此静心修德,反省己过,日日吃斋念佛为王爷祈福呀——”
  不知怎的,萧明宣一下子想起那小叫花子来。
  见识过了那小叫花子装可怜的本事,直觉得眼前这拙劣又敷衍的玩意儿,成倍的让人搓火。
  萧明宣压着心头拱动的火气,径自迈进门,边打量这布置还算讲究的二进小宅院,边问向那领路而来的人。
  “谢宗云,这就是你说的,本王一定感兴趣的人?”
  谢宗云忙往后院方向一伸手,“人在后面呢。”
  后面?金百成一怔。
  自他把人藏来这里,就半哄半吓唬地与她叮嘱过,她常日里只能待在这宅子里,不能随意出门,也不能随意让外人进来,除非是得了他的准许。
  苏绾绾到底在王府里伺候过,也是捡回来的一条命,这点儿轻重还是懂的。
  这么大半夜的,怎会有他不知道的人在这宅子里?
  还是在后院。
  金百成忍不住问向那仓皇起身,被丫鬟搀着跟上来的人,“苏娘子请了什么客人吗?”
  苏绾绾忙摇头,“奴婢在此闭门思过,怎敢宴客呀?这里除了奴婢,就只有这随身伺候的小丫头,还有两个婆子……”
  说着,苏绾绾瞄了眼在前伴着裕王的谢宗云。
  “也就是今天白日里,谢参军来过一趟,说是为着外使入京,京兆府要严查皇城各处,以保万全。京兆府的事就是王爷的事,奴婢自然是好好配合的。”
  金百成眉头紧了紧。
  谢宗云这个京兆府司法参军,担的就是街面上的这些差事,巡查到这儿来也是职责在身,不能说是故意找什么茬。
  可偏挑在他随裕王进宫的时候来,就摆明是故意的了。
  萧明宣一言不发,金百成提起十万分小心,也不再多话,就由着白日里已来过一趟的谢宗云熟门熟路地带着一众人往后绕去。
  一入后院,便是一片惹眼的荷池。
  说惹眼,倒不是这荷池有多大。
  而是池面上只有一小半覆着前些日子积下来的那层厚雪,雪上还有不少凌乱的脚印,另一大半没有覆雪的池面上只有一层薄冰。
  薄得便是在如此夜间,也能看到冰层下缓缓穿过的红鲤。
  “王爷您看,这池面上的冰被破开过。”谢宗云踏上太湖石砌的驳岸,转面看向小心翼翼随在最后头的苏绾绾,“苏娘子,白日里你说过,这些冰是采去存起来了,是吧?”
  苏绾绾忙上前来,小心地瞄着萧明宣,“是。这池子是从外引的活水,很干净,冬日里采些冰封到冷窖里,夏日就不必到外头去买了。”
  好似唯恐答不周详就要落罪,不等谢宗云再问,苏绾绾又忙道:“宅子里没有劳力,还是金侍卫雇请了人来采的,金侍卫能给奴婢作证。”
  金百成眉头又是一紧,“我雇了人来?”
  一听金百成不认,那娇滴滴的嗓音一下子尖了起来,“不是你还能有谁?他们是拿着你的字据我才给他们结工钱的,那字据我还存着呢!”
  说着,不待金百成再追问一句,苏绾绾已唤了身旁的小丫鬟去取字据。
  “王爷明察,奴婢字字属实,绝不敢有隐瞒!”
  “苏娘子真是细致,不愧是伺候过王爷的人呀。”谢宗云又哄着问,“那苏娘子肯定还记得,这冰是哪天采的?”
  “是……三四天前吧。”
  谢宗云朝裕王一转,提醒道:“王爷,就是广泰楼起火的第二天。”
  弦外有音,听得金百成心头一震,“谢参军这话什么意思?”
  谢宗云不理会他,又问向已然一头雾水的苏绾绾,“那些人采冰时,苏娘子可有一直在这儿看着吗?”
  “自然没有!”苏绾绾有些羞恼道,“外男干这些力气活,怎能不避嫌呢?奴婢怎么说都是裕王府出来的人,岂能给王府丢脸。”
  “也没有旁人监工?”谢宗云追问。
  “宅子里都是女眷,就只差了个婆子在冰窖进口接应。”苏绾绾说着,瞧着萧明宣深沉如夜的一张脸,心头转了转,掂量了些什么,又道,“再说,是金侍卫请来的人,奴婢想着,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谢宗云一笑,“那这里头的事儿,摆明是跟苏娘子没关系的了。”
  话听到这会儿,苏绾绾已然听得明白,今夜必定有个人要倒霉了,可她还是没瞧明白,这让人倒霉的事儿究竟是什么。
  苏绾绾纳闷地望着那日日就在眼前的池面,“这里头,有什么事?”
  “王爷,”谢宗云也朝那池面望去,“广泰楼那些人,应该就在冰面下。”
  广泰楼的人?
  在冰下,那就是说……
  金百成愕然一惊,“王爷——”
  一直一言未发的萧明宣好似早已在方才的问答间会意了什么,这会儿不见半点儿惊色,面上比池面还静,扬了扬手。
  “来都来了,捞捞看吧。”
  隆冬寒天里,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之前破开的冰面也重新冻严实了,虽冻得没多厚,但再次破开也要费些力气。
  随行的侍卫们得令动手,一众人便移步进屋等着了。
  宅子到底是小,萧明宣才一坐定,那前去找字据的小丫鬟就折回来了。
  广泰楼是怎么回事,苏绾绾不清楚,可那池里究竟有什么蹊跷,她已咂摸出味儿来了,字据一接到手里,就忙不迭向裕王呈上去。
  “王爷您看,这可不就是金侍卫的笔迹吗?奴婢当真是看了这字据才准他们来干活的呀!”
  萧明宣没动手接,只搭了一眼,便示意谢宗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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