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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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药突然打断玉霖,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自顾继续说道:“偶然生了一场病,听到城外梧桐已半死,就觉得是诅咒君王,因此就要杀人,呵……好荒谬。”
  他依然面无表情,情绪尽收,但语里却透着三分自嘲。
  “当然,更荒谬的是我,因为天子想杀人,我就去杀人,杀一个和我无冤无仇,于家于国都有功无过的人。”
  “张药。”
  玉霖侧头,忍不住提醒道:“隔墙有耳。”
  “放心,没有耳。”
  张药看着城门下的树影,“你在的时候,我再想去死也不会自毁。”
  这无异于在向玉霖剖白,且就要谈及真心了。
  玉霖的手轻轻地抠起城墙上石灰,没有去最近的那一句话,反接了前一句:“其实你也不用在意,写诗的人死了,你不也被判了杖刑吗?这世上的因果,向来来得非快。”
  “既然如此,所你当时为什么要帮我?”
  张药望向玉霖,玉霖却下意识地撇过了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半晌方道:“可能……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私刑吧。”
  “为什么是私刑?”
  玉霖将手握放在膝上,沉默了一阵,忽道:“张药,你确定隔墙无耳是吧。”
  “嗯。”
  “好。”
  玉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继而仰起头,举目望向漆黑的天空,天上没有一颗星,黑云在头,而城墙高耸,似乎伸手可破。
  “因一句诗而杀人,当然荒谬。而后把你扔到神武门前,棍棒加身,让人羞辱你,来平息众怒,美其名曰让法司定刑,事实上,不就是他让你来替换他自身,去担那份罪,吃那颗恶果。这不是私刑,是什么?”
  她说完张开手臂,陡然放开声音,风灌满喉,她却畅然痛快,声音丝毫不颤。
  “该趴在神武门前的人是他!该被打的也是他!该想死的人,也是他才对!”
  风送人声,朝城门外飘去。
  这三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砍刀,朝着张药身上无形的枷锁狠狠劈去。
  一句一刀,一刀一赦,似在告诉张药:“虽有错,但可谅,不必死。”
  张药望向玉霖的背影,城墙上张开双手的玉霖,衣袖翻飞。
  有一个词叫什么?张药好想把它想起来,自以为来形容此刻的玉霖,一定又美好又贴切。
  “飞蛾扑……”
  “蛾什么?”
  玉霖笑着回过头,挥动着手臂,张药笑道:“不像蝴蝶吗?”
  是啊,蝴蝶,白色的蝴蝶。
  “你想做蝴蝶吗?”
  “今生不想,来生想做。”
  “为什么今生不想做?”
  玉霖笑着放下手,她很久没有这么肆意过了。
  城门风为伴,人虽沉重,这一刻却似真的可以借风而起一般。
  玉霖撑着女墙,尽力牵长脖子,畅声道:“因为做人还没做够,我还没斗过他们。”
  她说完一把随意地挽起乱发,“我一定要斗过他们。”
  “那我明白了。”这是紧接玉霖话声的一句话。
  玉霖不禁“啊?”了一声,轻盈地问道:“你……明白什么?”
  张药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掐住自己的虎口,将心里所有的话都忍住了。
  他喜欢玉霖,此刻他必须要认了。
  可她像蝴蝶啊,人怎可借爱意,私自藏起必向沧海和深渊的蝴蝶,更何况,他想玉霖能赢过那个人,赢过那个人,让他可以被公正审判,好好地去死。
  可是,一个要死的罪人,凭什么喜欢自己的审官?
  张药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明白我在城楼下冒犯了你,对不起。你虽然很累,但你可以自己走,是我自以为是。”
  他顿了顿狠狠地给自己下了一个判词,“是我下流。”
  “张药。”玉霖蹙眉。
  “你又骂你自己,你到底懂不懂下流这个词的意思?”
  “这个词大字不识的人都懂,我当然懂。”
  “懂你乱用?”
  “不然呢?玉霖。”
  玉霖哑然,张药偏头复问玉霖,“不然我算什么?”
  一阵高处的风适时吹来,门上旗帜猎猎作响。
  然而玉霖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张药的呼吸声,甚至还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和她的同步,与她共鸣。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这些。”
  自评一句“下流”,张药反而敢看玉霖了。
  “你不用勉强你自己回应我。”
  张药已经把自己剖开来了,那想死之人的真心,剔除了所有‘生儿育女建祠堂’的心,暖如火炭,诚恳而坦然地告诉玉霖,他是一个可以踩踏的人,他会托举她向上,他这一辈子,绝对不会背叛玉霖。
  “我不会对你好的,张指挥使。”
  她刻意改换了称谓,可不知为何,这句话未必刺伤张药,却能刺伤了玉霖自己,刺伤那个她拼命想要保护的她自己。
  “无所谓。”
  张药回答了这句“诛心之言”,“你帮过我很多次,就凭这些,以后你随便怎么对我。”
  玉霖喉咙哽痛,一时无言以对。
  张药却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玉霖。”
  玉霖不自控地“嗯”了一声。
  张药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我可能摁不住我自己的非分之想。但以后,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你就告诉张悯,她知道怎么对付我。”
  玉霖摇了摇头,“别这样说,她是你的姐姐,她怎么会对付你?”
  张药应道:“是,她是我的姐姐。可是,她也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如果我敢伤你一分,张家就弃了我。”
  “什么?弃你?”
  “对,还有后半句。”
  张药认真地看着玉霖,“父母在天之灵,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这句话,张悯没有对玉霖说过,时至今日,玉霖也是第一次知晓。
  但她还是敏感地捏住了这句的要害——张药伤她,张家则弃张药。
  说得这么狠,何至于此?何必至此?
  “你等一下。阿悯姐姐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句话?”
  张药反问:“怎么了?”
  玉霖重复道:“你先告诉我,阿悯姐姐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句话?”
  张药回忆了一阵,而后答道:“我带你回家之前。”
  玉霖低头沉吟,下意识地捏住腰间的石头
  张药不愿意打断她,便朝旁让了一步,抱臂靠在了墙垛上。
  须臾之后,玉霖才开了口口,“张药,你有没有觉得,阿悯姐姐对我过好了。”
  张药仰头,“她是观音,她对谁都很好。梁京城里最乐善好施的人就是她,但凡有人少食,患病,无钱续命。到我门前求到她,她都会显灵。”
  张药说完,望了玉霖一眼,她的双脚在城墙上轻轻晃动,眉头却微微相蹙。
  “你在想什么?”
  玉霖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通,但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想不通就别想了。”
  张药收回目光,“你还想看庆阳高墙吗?”
  “庆阳高墙……”
  “凭你的眼神,其实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了。”
  张药说完,抬手朝城墙外指去,“西面。西面梧桐林后的那片城墙,就是庆阳墙。墙角上皆燃着灯,看不见墙,就看灯吧。”
  玉霖顺着张药的指引看去,果然看见了一片墙影,微弱的灯光燃在城墙转角,云幕天风之下,看起来十分孱弱。
  “张药。”
  “什么?”
  “天子希望这座高墙内的人都去死,但他不想要由此而来的骂名。”
  张药接道:“所以,他让户部来养这些人。”
  “户部没有钱,只能担罪。”
  “但是赵党想保户部。”
  玉霖点了点头,“你其实一点都不笨。”
  “被你逼出来的。”
  玉霖抿了抿唇,“我今日已经快被你逼疯了,张指挥使,我求你正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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