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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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磺胺粉!还有奎宁!"他小心翼翼地捧出几瓶药来,像是托着什么稀世珍宝,声音都微微发颤,"天爷,这可都是救命的东西。周太太您不知道,如今这些药在黑市上已炒到了骇人的价钱。昨儿有个商人,就拿着一小瓶磺胺,开口便要换一栋小洋楼……"
  周云裳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温柔里透着几分倦色:"王医生,说这些做什么。能多救一个人,总归是好的。"
  王医生叹了口气,引着她往药房走,一面压低了声音道:"您送来的这些药,当真救了好几个重伤员的命。只是……伤员实在太多了。从闸北、吴淞撤下来的,一船一船地往这边运。我们医院收满了,别家医院也收满了,可伤员还是源源不断地送来。"
  他朝窗外抬了抬下巴:"您瞧院子里那些帐篷,都是临时搭起来的。饶是如此,还是不够用。昨日又送来两百多个伤兵,只能躺在走廊里将就着。消炎药、止血药、麻醉药……样样都缺。有些手术,没有麻药,只能生捱着做。"
  周云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院中白色帐篷密密匝匝,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连成一片,竟似一座凄凉的坟茔。
  "王医生,那位小姐还是没什么动静。"一位年轻护士走上前来,眉间蹙着忧色,"从昨儿她把伤兵送来,到穆医生进手术室,这都整整一夜了。水米未进,就那么枯坐着守着……"
  王医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走廊尽头那道蜷缩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随她去罢。能叫她这般守着的,定是极要紧的人。"
  "说来也是可怜。"护士想起昨日情景,忍不住轻声叹息,"自打江边那场血战,教导总队打残了建制,多久没见着总队的人了……这位竟硬撑到现在才送来,当真是命硬。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了,"我昨儿帮着抬担架时瞥了一眼,伤得太重了,那气息弱得都快摸不着了。"
  "教导总队"四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劈进周云裳耳中。
  她整个人猛地一震,手里尚未递出的药包险些滑落在地。这些时日,她辗转于租界内外各处医院、诊所、临时救护站,送药、打听消息,心底总存着一丝渺茫的侥幸,没有消息,兴许便是最好的消息;没见着尸身,她的孩子便还可能活着,或在苏州河对岸的某处阵地,或在后方整补休养。
  可理智却时时刻刻在冷笑:教导总队打的是最硬的仗,守的是伤亡最惨烈的防线。这些天,运过苏州河来的,不是重伤残肢,便是裹尸的白布。她那些典当首饰换来的药,不知已喂进了多少同样年轻、却已然冰凉的躯体里。
  如今,"教导总队"四个字再次被人提起。不是从阵亡通知书上,不是从遗物认领处,而是从一个尚存一息的伤兵身上。
  "在哪里?"周云裳蓦地上前一步,手指冰凉,死死攥住王医生的白大褂袖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伤兵在哪里?他……他叫什么名字?"
  王医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惊得一怔,见她面色惨白如纸,便知此事非同寻常。他连忙翻开手中登记册,指尖匆匆划过沾着血污的纸页,最终停在一行潦草的字迹上。
  "是昨日傍晚,李家船队从河北岸送过来的,直接抬进了手术室。"他指着那一行字,清晰念出,"伤者登记的名字是——陆少君。穆医生正在里头抢救,已经……"
  话音未落,周云裳已松开了手。
  她像一尊骤然被解了定身咒的木雕,先是微微晃了晃,将手中药品塞给王医生,随即猛地转身,跌跌撞撞朝走廊深处奔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凌乱而急促。
  整个世界仿佛都已远去,只剩那三个字在耳畔轰鸣,与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共振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希望与绝望交织缠绕,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
  陆晚君。
  她的孩子。
  “云归……”
  疾行至走廊尽头,周云裳一眼便看见那个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熟悉身影。她快步上前,连唤几声。那人却面如白纸,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只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眼睫都不曾颤动。她的衣裳上、双手间,甚至发梢边,都沾染着早已干涸成深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孩子……你,你这是何苦啊。”周云裳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她想起去年过年时在李家见到的李云归,温婉清丽,言笑晏晏,与自己亲昵得如同亲生母女。那时满室暖光,欢声笑语,仿佛还是昨日的光景。谁能料到,今时今日,在这满是血腥与消毒水气味的辰海医院走廊里重逢,竟是这般模样。
  此刻李云归脸上那片空茫的死寂,那双失焦的、仿佛已与魂魄一同被抽离的眼睛,与当年自己听闻长子陆少君死讯时的神情……何其相似。
  想到此处,周云裳心头一阵剧痛,几乎站立不稳。
  她强撑着走近,蹲下身,紧紧握住李云归那双冰冷粘腻的手,声音因沉痛而发颤:“云归,孩子……你看看我,是周姨来了。”
  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和力道,李云归僵直的眼珠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张不知何时出现的、布满泪痕的熟悉面容,目光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仿佛辨认不清虚实。
  随后,像是一道闸门骤然崩开,所有被强行冻结的记忆与感知,裹挟着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猛地撞回了她的躯体。
  她看见了紧闭的手术室大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
  她看见了周云裳眼中深不见底的心疼与悲悯。
  “周姨……?”
  一声轻唤,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紧接着,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冲垮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
  “周姨……对不起……对不起……”
  哭声从压抑的呜咽,迅速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崩溃。心中积压的恐惧、无助、委屈、茫然,在这一刻尽数溃堤。
  周云裳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李云归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这个浑身冰凉、瑟瑟发抖的孩子。
  两人相拥而泣,泪水沾湿了彼此的衣襟,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哀婉凄切。
  第84章
  许是命运终究存了一丝悲悯,不忍这世间再添一桩生离死别。直至傍晚时分,那扇紧闭了近三十个小时的手术室门,才终于缓缓开启。
  穆思晨从里面走出来,脚步虚浮,身影被走廊顶灯拉得细长。一天一夜不曾间断的手术已耗尽她全部精力,她靠在门边墙上,抬手摘下沾着血污的口罩,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倦色。
  几乎在同一瞬间,门外守候多时的李云归与周云裳便迎了上去,两双眼睛里盛满了同样的惊惶与希冀。
  "穆医生……"
  "思晨,她怎么样了?"
  穆思晨循声望去,见到周云裳时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她出现在此的缘由。她定了定神,强撑起一丝气力,声音沙哑却清晰:"周姨,救回来了。"
  短短四个字,却似一道赦令,霎时抽空了李云归与周云裳浑身紧绑的力气。二人互相搀扶着方才勉强站稳,长长吐出的那口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穆思晨稍缓片刻,才继续开口,语气依旧凝重:"只是伤得太重,手术不过是第一步。眼下还缺几样关键药物,后续须得持续监护观察,方能谈得上真正脱离险境。"
  "药?"周云裳立时抓住要紧处,"我有门路,能想法子弄到。只是思晨,我们现下能否进去瞧她一眼?就看一眼……"
  "周姨,最好不要。"穆思晨歉然摇头,眼底是不容置喙的坚持,"她身子极虚,经不得半分刺激。无论是情绪波动还是外来病菌,都可能引发凶险。探视之事,待过了危险期再说罢。"
  这番话,竟让李云归心头莫名一松。那些诀别信上字字诛心的言辞,过往种种难堪的误会与退缩,此刻尽化作沉重的枷锁。她确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方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人。
  "还需什么药?"她稳住心神,望向穆思晨,"我与周姨一道想办法。"
  穆思晨从口袋里掏出笔,在护士递来的记录单背面迅速写下几个药名。李云归与周云裳凑近一看,心顿时沉了下去,皆是黑市上千金难求,甚至有价无市的战时管制药品。
  "总会有法子的。"李云归凝视着那串名字,声音虽轻,却异常笃定,"这些药,最迟何时要用?"
  "旁的可稍缓,但这第一种……"穆思晨指尖落在最上方那个名字上,"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注射。否则感染一旦扩散,便前功尽弃了。"
  "好。"李云归将那张纸仔细折好,攥在掌心。
  "思晨,多谢你……"周云裳握住穆思晨冰凉的手,眼眶泛红,声音哽咽,"这些年,若非你两回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早就……"
  李云归默默咬紧下唇,垂下眼去。是啊,两回了。穆思晨救了陆晚君两回,而自己,除却带来伤害与决绝,又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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