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 第1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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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罪?请功倒差不多。”陈秉正蹲下身,拾起脚边一块裂成两半的青砖,将断面朝郑越一晃。
  郑越看呆了,断面露出的并非砖石本身的青色,而是一种……耀眼夺目的金色。
  夕阳照射在那断面上,反射出异样的光芒。那赫然是一块黄金。整块砖的中心竟被掏空,填入了足量的金锭,外面裹了一层烧制精良的砖坯作为伪装。
  杨夫人慢慢瘫倒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陈秉正走到她面前:“杨夫人,你是女中诸葛,不可小觑。你一早就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自家恐怕难以幸免。那暗室里的四面砖墙,被你搬运出来做了墓舍。即使是抄家,也不会有人抄墓舍。万一圣上开恩,免了杨家的死罪,你们便可以名正言顺住在这里,金砖依旧是你囊中之物,是吧?”
  “我,我是个后宅妇人,什么都不知道。”
  郑越大声道:“将所有砖石都拉上车。杨夫人,你跟我们走一趟,还有话要问你。”
  月色如霜,静静铺在官衙前的青石台阶上。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迈出朱漆大门,官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郑越他抬头望了望悬在飞檐上的那弯残月,长长吐出一口气。“仲南,何家寄来的信函,一定有蹊跷。问不出究竟,我实在不甘心。”
  “看样子她只知道那密室里的金砖,却不知道别的。”陈秉正笑了笑,“杨道台生前对所有人都藏了一手。不过抄家大有收获,这批金锭成色极纯,换成粮饷,足够前线两个月之用。”
  “总算对朝廷有个交代。”
  话未说完,一阵夜风吹过,卷起阶前落叶。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郑越抬手揉了揉眉心:“难道是我老了?才熬了一夜,就觉着这身子像散了架。”
  陈秉正深有同感地点头。“后颈僵硬得像块木头,肩膀又酸又沉。”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长街上。街上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陈秉正笑道:“昭华在等你。”
  那辆马车果然在街角安静地等着,挂着一盏小灯。郑越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娘子。”
  他待要上车,又回头招呼陈秉正,“仲南,我送你一程。”
  “罢了,早点回府要紧。”陈秉正含笑摆手,“我家在巷子里,马车进不去。”
  马车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陈秉正往前走了几步,冷不丁瞧见有晨起的小贩出来摆摊。摊贩熟练地支起案板,摆开粗陶碗碟,架上那口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黑铁锅。
  炭火在灶膛里跳跃。他将面团在掌心辗转,搓成薄片,飞快地抹上一层葱油。热油在锅里泛起了细密的泡沫,螺旋状的面饼贴着锅边一滑,便是“滋啦”一声。
  “老板,来一包十个。”他淡定地说道。
  “好嘞。”
  面饼在热油里舒展开来,表层便镀上了金黄色。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道:“你不是想吃馒头吗?”
  他微笑道,“馒头也好,就是寡淡了些,不对你的胃口。”
  林凤君信手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一包油旋。“案子破了?”
  “破了一半,真累啊。”
  她揉了揉肩膀,“你们只是动嘴,我们才要动腿。你捎来两句话,我累死累活一整天。”
  “这话错了。”他将手握成拳头给她捶背,“今天破案全靠我这条腿。当时我就在想,万一没踹塌,就被人瞧了笑话。要是你在那里,一定能一脚定乾坤,让他们目瞪口呆。”
  她好奇地转过头,“什么奇奇怪怪的破案手法?”
  “路上我再跟你讲。”他看向天空,东边有一抹隐约的青色。远处传来清脆的鸡鸣。
  “路上?”
  他加快了脚步,“咱俩现在就去码头,赶船回济州,还来得及。”
  “你公差办完了?”
  “差不多了。”他淡然地说道,“什么事也阻挡不了咱们回家成亲。锣鼓喧天,骑马亲迎,拜天地,入洞房……你想不想?”
  她哼了一声,“没你那么想。对了,我在隔壁发现了几张纸……”
  “路上慢慢看。”
  正东方向,云隙间漏下的光束将万物照得通透,厚重的云随着太阳上升的节奏,一分分变亮。
  济州林家后院里,林东华将草料投入石槽,新鲜的草叶混着露水的清香。来喜低头反刍着食物,尾巴悠闲地甩动。他用粗粝的手掌抚过牛背。
  墙头传来高亢的啼鸣。霸天昂首向天,鲜红冠子颤动着,发出底气十足的啼叫。林东华停下手,望向鸣叫的方向,东边的山脊刚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鸡鸣未歇,晨光又亮三分。忽然大门被敲响了,是试探性的,声音很轻,一下,两下。
  林东华打开了门,“请问您找……”
  外面站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青色的杭绸直身便袍,质地挺括,衬得他更显清癯。领口微松,露出里层细白的中衣边。腰间松松系着一条深色绦带,挂着一块玉坠,随着步履轻轻晃动,手里提着一盒新买的点心。
  来人一口正经的官话,“请问这是济安镖局吗?”
  “是。我姓林。请问您贵姓?”
  来人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有些流离,“我姓冯。”
  “冯……”林东华的话顿住了,他忽然神志飘忽起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我想见一见……明珠。”
  第169章
  江南芳华正好, 正是绿草如丝的时节,树林深处开满了各色野花。烂漫的花草之间行走着两个男人。他们踏着石阶沿着小路上行,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任何交谈。
  清晨的露水铺满了地面, 大概是石板太湿滑,冯大人的脚步趔趄了一下, 险些在狭窄的台阶上摔倒。
  忽然从他身后飞快地掠过几道身影。两个随从,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短衫, 手持匕首, 将他护在中间,警惕地盯着林东华。
  林东华笑了笑,“你的护院?”
  “他们只是贴身保护我。”冯大人摆一摆手,将他们斥退到远处。
  “你的家丁护院,看样子是江湖上的一品高手。打算和我交手试一试我的底细?”
  冯大人淡定摇头:“不需要出手,我也知道你武功非凡。”
  在台阶的最上端, 林东华停住了脚步,他望着远处那片开满野花的草地, 犹豫着说道:“我的娘子就葬在这里。”
  冯大人朝那个方向又走了一步,却被林东华伸手拦住,“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
  “什么?”
  “我知道你们曾有过婚约,但我是她的丈夫,我不会让任何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尤其是……”他顿了顿, 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问她为什么苟且偷生。你要是说出这句话, 我立即出手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山风骤起,卷起无数片粉白的花瓣, 打着旋往下落,恰如多年前冯大人,不,冯公子见到她的第一面。“我明白。”
  林东华带着他向墓地走去。没有石人石马,只有一块粗粝的青石墓碑立在草地上,上面简陋地刻着“吾妻温氏之墓”,下面落款是“夫林东华谨立”。字写得非常端正沉稳,边缘已被磨得有些圆钝,仿佛能看见寒来暑往之间,有人不断地触摸这一笔一划。
  墓碑前摆着一个野花做的小小花球,用红色的缎带捆扎成一束。
  “你做的?”
  “我女儿做的。用喜饼盒上的缎带。”林东华深深吸了一口气。
  冯大人垂下头去,那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诗书琴画,无一不精,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漾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而如今,她的名字,她的年华,她所有鲜活的过往,都被压缩成这冰凉的、毫无生气的一行字,沉寂在这荒烟蔓草之间。
  “这是我娘子自己选定的名字。”林东华掏出帕子,小心地擦掉了墓碑上的一个泥点,“她给自己取名叫温黎。”
  “黄鹂的鹂?”
  “不,黎民百姓的黎。”
  “可是她原本不姓温。你女儿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瞒着她?她母亲姓卫,是卫首辅的女儿。”
  “卫家已经覆灭,我们只是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从女儿出世那天起,我和娘子就想得很清楚,她应该快乐地生活,像任何一个乡野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首辅也好,佃户也罢,和下一辈再也没有关系。”
  冯大人弯下腰,在墓碑前将点心盒子打开,“明珠,我来看你了。二十年了,始终找不到你。没想到你在这儿。其实我们离得不远,水路半天就能到。”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摸那石刻的名字。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石块。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以为,只要找到她,哪怕她已嫁作人妇,儿孙满堂,他也能远远看一眼。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给他的,是最决绝的一种答案,连一个弥补的机会,一个解释的余地,一个遥望的背影,都不曾留给他。
  “明珠……”他喉咙哽咽,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卫家府邸后花园的秋千架上,她鹅黄色的裙裾飞扬,笑声如银铃。
  他看着落款的年月,“卫家蒙难以后,她又活了十几年。十几年……”他喃喃道,“听说你们过得并不富贵。”
  “勉强自给自足吧。”林东华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冯大人觉得自己这句话十分可笑。他看着林东华,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简直像是绝望的妒忌。对面这个男人武功高超又怎样,无权无势的日子,想一想就知道多清苦。明珠那样纤细单薄,一定是捱了太多的苦楚,所以早早就去世了。但他还有明珠的女儿,眉眼口鼻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气质完全不同。
  他冷不丁觉得脸上很凉,随后就是清晰的感觉,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伸手去擦,眼看冰冷的眼泪就落在手掌上。他简直不能相信,他是朝廷命官,二十多年来出了名的老成持重,本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然而……他转过身去擦掉了眼泪。
  林东华以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他简直如芒刺背,“谢谢你将明珠救了出来。”
  “她也一样救了我。”
  冯大人看着那一束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你很幸运。”
  “我的确是。”林东华郑重地点头,“可是我也很羡慕你,你曾经听过她的声音。”
  冯大人震惊地抬起头来。林东华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被人灌了哑药。”
  “谁?”
  “你心知肚明。那药毒哑了她,还让她头疼欲裂,浑身酸软,几乎连拿针线的力气都没有。每一天都忍受着这样的煎熬,她是为了我和女儿,才坚持活了十几年。早早离开……也算是种解脱。”
  “所以为什么不去找我?”
  “卫家蒙难,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至于你……没过多久就另外成了婚。”林东华咬着牙说道。“她不想拖累你的前程。”
  “父母之命,我也是不得已。”冯大人脸色苍白,“我私下寻访过明珠的下落,女眷们说过,抄家之后她就不知去向。我托人四处去找……没有消息。”
  “即使被你找到又如何?”
  两个男人沉默地立在原地。过了很久,冯大人才道,“卫家和梁家的案子,天下都知道是冤枉的。”
  “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不能言,不敢言。那知道不知道又有何区别呢?”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官场险恶,如履薄冰,能站稳脚跟实属不易。”冯大人又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神情,“林镖师,为了明珠,你愿不愿意重新打一场仗,即使胜算不明,前途难料?”
  林东华一点都不意外,“自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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