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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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乾看着大家,就算年岁再小的,现下已是鬓角微白。年华不再,所有人都老了,可偏偏那个在这一干老臣中该是年岁最小的李世民却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我寄人间雪满头。
  但也好,李世民是多么喜欢热闹的人啊。
  若是他们都走在他的前头,那到了晚年他该是多么寂寞。留下的人,总是难熬些的。
  最先挑破这个话题的李道宗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臣…。…失仪了。”
  李承乾摇了摇头,目光仍看着殿外的雪:“无妨。”“我……亦甚想念。”
  李承乾难得笑了笑,这一回倒不是什么强颜欢笑,他看着众人:“今岁新年宫中大宴,其中有份表演是我一早便坚持定下的。”“我很喜欢,我想大家也会喜欢的。”
  若泉下有知,阿耶和阿娘在地下相伴看着人间,想来也会喜欢的。长孙无忌轻声:“是什么?”
  李承乾一字一顿,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秦王破阵乐。”
  除夕,新岁。
  今日的大兴宫虽然不及从前热闹,但已然是新皇登基以来阵仗最大的活动了。
  毕竟前半年谁都知道先帝和先皇后的逝去是新皇心中的一根刺。当然,先帝的逝去对谁都是一根刺。
  大伙根本没什么心思去办什么热热闹闹的宴会。但除夕的意义到底还是不同的。
  大兴宫的大殿内,丝竹声流淌,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纱,无法真正触及心底。
  觥筹交错间,李承乾坐在最上首,他看着底下的大臣,目光沉静如水。他的面庞有些过于清瘦,半年的哀恸与国事磋磨,洗去了李承乾曾经身为太子的最后一丝青涩。
  坐在一旁的苏文茵盯着李承乾的侧颜,难得有些怔愣。这半年来自己的夫郎有多怀念先皇和先皇后她是最清楚的。可是这一回,苏文茵却觉得在这份如往常一般的怀念中多了些其他的情绪。苏文茵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子李承乾对她说的除夕宴的安排。苏文茵轻轻吐出一口气,想到先皇和先皇后,她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角。或许,他们都该彻底走出这半年来的悲恸了。这应也是先皇和先皇后希望看见的吧。
  李承乾注意到了苏文茵的目光,他轻笑,掩在长袖的手悄然握上她的。酒过三巡,李承乾环顾四周,沉声道:“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这是李世民的诗,可此时此刻用到当下的场景却是在恰当不过。李承乾主动提起了李世民,话语含笑。
  “又是新的一年,诸位,这次是我与诸位过得头一个新年。”“不过这话也不全对,这应是我身为天子后与诸位过的头一个新年。”也是李世民逝世后他们过的第一个新年。
  这话李承乾没说,但在场之人又有哪一个不知道他这未竞之语。众人沉默一瞬,便看到上首的李承乾举起酒樽:“我敬诸位。”沉默便悄然散去,众人笑着遥遥相敬。
  而后,年轻的皇帝轻轻抬手。
  乐声倏止。满殿寂静,所有目光汇聚。
  李承乾并未起身,只是声音平稳地开口,可那平稳之下,分明是极力压抑的波澜:“今日新岁,旧年已逝。”
  “我……预备了一曲秦王破阵乐,以慰先帝在天之灵。”除却早便知晓消息的大臣。其他臣下们皆是心下微诧,旋即涌上是更深的悲凉。
  此乐雄壮,是专为纪念武德年间先帝不顾自身安危带领士卒冲锋夺回沦陷的李唐起家之地晋阳的舞曲。
  在李唐创立之处,在李唐险些就要被打算骨头的时候,在贼寇刘武周一路南下威逼长安的时候,在高祖和隐太子都沉默的时刻,是先帝站了出来。而后,不过短短半年,长安威胁不再,火树银花。于危难中力挽狂澜,于绝境中叫坚守孤城的士卒看到希望,这才是刘武周一战打赢后众士卒自发为其填唱旧曲的最根本原因。先帝在时,故而秦王破阵乐常于盛大场合奏响,每每令人热血沸腾。可如今…岂非更添伤怀?
  然而,未等他们细想,李承乾已微微颔首。就见从殿外走上的是数百位身着甲胄的军士。照理来讲入宫面见天子不该披甲,可冲李承乾那态度,应是他早便默许的。众人又看去。
  他们大多已鬓发斑白,步履不复当年轻捷,甚至有人身形微显佝偻,但那身甲胄穿在他们身上,自有一股他人难以比拟的肃杀与厚重。他们沉默着列队,眼神沉静而坚定,望向上首的新君。李承乾的目光逐一掠过他们的面容,声音带着敬重:“他们皆是曾随先帝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
  “今日,便请他们为我们,再现先帝昔日荣光。”殿内响起极轻的吸气声。
  大家怔怔地望着那些士卒,眼眶瞬间红了。先前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等人便觉得这些人面熟,却原来那是与李世民一同经历过烽火岁月,共享过荣辱悲欢的同袍。鼓槌落下。
  “咚一一!”
  一声苍劲的鼓响,并非宫廷乐鼓的清越,而是带着战场的磅礴,瞬间击穿殿内凝滞的空气。
  老兵的阵列随之而动。
  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如当年迅疾刚猛,甚至略带迟缓,可那不是表演,那是烙印在骨血里的记忆。
  是时隔多年后,士卒对主帅最深沉的怀念与敬意。从方才起就一直提不起精神的尉迟敬德瞬间红了眼眶,他的目光死死咬住那些动作的士卒。
  他嗓音沙哑:“程知节……秦叔宝……你们瞧见了吗?”“那个是不是在洛阳一战里与我并肩作战的?”“那个我认识,是着陪我……和先帝孤身诱敌的家伙。”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尉迟敬德眼前仿佛出现当年李世民年少时对着他那豪气万千的话语。那时候的日子,意气风发……意气风发啊。尉迟敬德哽咽难言。
  李世绩坐在他们不远处,闻言鼻子猛然一酸。又何止是洛阳,洺水一战,排在最前头的那个是当时先帝身边的亲兵。他因着大意被刘黑闼趁夜袭营,当初还是他和先帝一起带着兵来救他的。舞乐之中,恍惚能看到昔年那个锐不可当的身影正立于阵前。他似乎从未离去。
  他含笑看着麾下的士卒,空气中仿佛弥漫起久远的尘土混杂着血汗的气息,还有那震天的喊杀声与胜利的欢呼。
  李靖深吸一口气,看着秦王破阵乐,眼前却越来越模糊。李靖抬手以袖拭目,动作快得近乎失礼,原来……是他落泪了啊。所有曾与李世民并肩作战的将士都落了泪,便是守卫宫内安全的年轻禁军同样是泣不成声。
  可他们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些不再年轻的身影,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那个再也不可能归来的人。
  年轻的新皇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唇线紧抿,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李承乾就这么看着。
  看着阿耶的荣耀在这些忠诚的老兵身上重生。看着那段他未曾亲身经历、却无比神往的岁月在他眼前重现。鼓声落,却无人出声。
  那些老兵收势而立,胸膛起伏,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光彩。
  他们望向最上首,齐齐抱拳躬身,无声行礼。寂静持续了许久。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他走下前,走到那些老兵面前,深深一揖。不等众人反应,李承乾却已直起身,转向满殿文武,语气坚定:“先帝是你我心中永不坠落的朱曦”
  “朕曾日夜悲恸,觉先帝一去,天地失色前路茫然。”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那些老兵,扫过每一位老臣。“可今日,朕……”
  他的声音渐渐扬起:“朕却忽然明白了,先帝从未离去。”“在破阵乐里,在你我的记忆之中。”
  “他与我们,只是暂别。”
  这句话,李承乾说得极重,却又极轻。
  极重,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极轻,又像是一句终于得以宣之于口的安慰,安慰臣子,亦安慰自己。虽然细看李承乾的眼角湿润非常,可是他的面上却是带上了最真切的笑意。“这天下是你我之责,待到未来某日,重逢之际…他的声音带上憧憬:“我与诸位才不会在他跟前丢脸啊。”李承乾举起苏文茵适时奉上的酒樽,朗声道:“这一杯,敬我大唐。”李承乾一饮而尽,内侍又将其倒满。
  李承乾笑容灿烂:“最后一杯,敬我阿耶。”“敬诸位与我和阿耶的……来日重逢!”
  在场众臣轰然起身,杯盏高举,开口应声,积压了半年的郁郁在这一刻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冲撞每个人的胸腔。
  敬,李世民。
  李承乾仰头,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滚入喉肠,点燃一腔热血。
  李承乾望着下方那些面孔,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李靖李世绩尉迟敬德好多好多阿耶曾经放心不下的人,如今都是含着泪却也带上了笑。李承乾也再度跟着笑了。
  殿外的风雪似乎停了,云层散开,露出朦胧星子,温柔地注视着人间。君埋泥下泉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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